上海崛起 - 彭博社
bloomberg
幻燈片 >>
本傑明·伍德跨過鞍座,繫上頭盔,坐上了一輛帶側車的復古摩托車。這位美國建築師用一個猛推啓動了引擎,駛入上海時尚的新天地地區的高峯時段交通中。他很快轉入一條狹窄的街道,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雖然新天地是奢侈品商店和户外咖啡館的聚集地,但周圍的社區人行道上滿是穿着睡衣打麻將的人們,在户外水龍頭洗碗,或者將餃子放入冒泡的油中。生活依舊如過去半個世紀般繼續着。
幻燈片 >>
隨着摩托車加速,伍德的白色絲綢夾克在風中飄動。在一些快速消失的上海庭院房屋之間穿行時,他向正在做晚餐的當地人揮手。“他們在這個社區對我很熟悉,因為我喜歡經常騎車經過這裏,”他説,聲音提高以便在咆哮的引擎聲中被聽到。“他們不知道的是,”他帶着一絲遺憾補充道,“我也是那個將這種生活方式消失的人。”
雖然很少有人能認出伍德,但幾乎任何在上海待過一兩天的人都知道新天地。這個重建的社區是伍德在中國的第一個也是最著名的作品,融合了鵝卵石街道、狹窄小巷和優雅的瓦屋頂。新天地,意為“新天地”,已成為上海的頂級旅遊目的地之一。外國人喜歡這裏,因為它喚起了殖民時代的回憶,並且是少數幾個逃脱拆遷命運的社區之一,而當地人則被那些賦予其西方魅力的小酒館、酒吧和精品店所吸引。
伍德在新天地的工作已成為中國對上海變化期望的象徵。1992年,鄧小平宣稱上海將成為“龍頭”,引領國家走向未來,中國人投入了數百億美元重建這座經歷了半個世紀忽視的城市。儘管由於市政養老金資金用於可疑房地產交易的醜聞,建設的步伐有所放緩,但這座城市仍在蓬勃發展。
問題是,上海長期以來更傾向於那些盲目模仿“現代性”的大型項目,這些項目與傳統中國文化關係不大。直到本·伍德的出現。新天地代表了伍德的標誌性風格:他並不調用推土機,而是將一個破舊的社區想象成一個煥然一新的地方。他翻新舊建築,保留其他建築的外立面,同時拆除其內部,並設計出與之融為一體的新結構。
這種古老與現代的優雅融合符合上海在其第三個超高速增長的十年中所追求的雄心。像文藝復興時期的佛羅倫薩、19世紀的倫敦或20世紀初的紐約,上海旨在在全球經濟秩序中佔據一席之地——這是它在1920年代所扮演的角色。如今,上海是中國大陸人口最多的城市,擁有1800萬居民。這裏是超過150家全球公司的亞洲總部,包括通用汽車(GM )、IBM(IBM )和阿爾卡特-朗訊(ALU )。跨國公司正在加大對上海的投入。今天,通用汽車在這座城市僱傭了約1800名白領,比2004年增加了60%,而花旗銀行現在在這裏有2000名員工,較1999年的80人大幅增加。“上海顯然有雄心成為該地區乃至更遠地方的主要金融中心,”花旗集團中國首席執行官理查德·斯坦利表示。
外籍人士熱愛上海的夜生活,而年輕的中國技術人才和外來勞工則紛紛湧向這座城市,以便從其蓬勃發展的經濟中獲利。上海的增長率為12%——甚至快於2006年中國整體的10.7%的增長——而該市去年的國內生產總值為1360億美元。這還不到倫敦的一半,但上海的增長速度是英國首都的三倍。自1992年以來,上海吸引了約1200億美元的外商直接投資,包括去年承諾的146億美元,佔2006年中國外資總額的23%。 “你正在見證歷史上一個地區的偉大變革。這令人難以置信,”巴爾的摩設計公司RTKL Associates的副總裁Greg Yager説,該公司在上海進行了規劃工作。
上海的機會吸引了大量外國建築師,他們幫助打造了世界上最非凡的天際線之一。在浦東的金融區,直到二十年前,這裏還只是稻田和小工廠,88層的金茂大廈(由芝加哥的Skidmore, Owings & Merrill設計)是通用汽車、法國信貸銀行和IBM的總部。旁邊,101層的上海環球金融中心(由紐約的Kohn Pederson Fox Associates設計)——最初計劃成為世界最高建築,但現在被台灣的台北101所超越——大約完成了四分之三。黃浦江對岸,66層的Plaza 66(由亞特蘭大的John Portman & Associates設計)是通用電氣、BP和KPMG的所在地。而曾經破舊的外灘,曾是亞洲的華爾街,如今已被熱鬧的夜總會、時尚的精品店和潮流餐廳重新煥發活力。“上海是一個充滿活力、令人興奮、日益多元文化的城市,”汽車零部件製造商Visteon Corp.(VC)的亞太區總裁Robert Pallash説,該公司於2003年將其區域總部從日本遷至上海。該市勝過曼谷、香港和新加坡的一個原因是:對外籍人士更具吸引力。“吸引全球組織的人才非常重要,”Pallash説。
吸引當地人同樣重要。湧向上海的大量移民正在填滿維斯頓的工廠,以及英特爾(INTC )、飛利浦、霍尼韋爾和其他眾多跨國公司的工廠。該市的大學每年培養出數千名工程畢業生,為來自世界各地的公司實驗室提供了穩定的研究人員供應。在位於距離市中心18英里、紫竹科學園區的設施中,英特爾公司現在僱傭了1000人,較2000年的約40人大幅增加。十年前,實驗室總經理王文漢表示,“很難找到高質量的辦公樓”,合格的工人也很稀缺。如今,他説,“所有這些因素都已經成熟。”
超負荷的基礎設施
然而,在一個個社區中,八車道的快速路和鋼鐵玻璃巨頭擠佔了優雅的聯排別墅和20世紀初的公寓。過去二十年,該市的住房庫存翻了一番,但大多數新房都位於毫無靈魂的摩天大樓中。浦東的許多塔樓與寬達100碼的世紀大道並肩而立,這條大街幾乎無法橫穿,甚至連一個賣報紙的小亭子都沒有,更不用説人行道咖啡館了。該地區代表了“未能創造宜居城市環境”的失敗,廣告公司JWT中國區首席執行官湯姆·多克托夫説。
對於一個有着巨大雄心的地方來説,這是個問題。如果公司發現上海變得過於昂貴或擁擠,以至於無法吸引他們想要的人才,它可能會迅速從全球熱門城市名單中掉出。如今,優質辦公空間的租金超過了曼哈頓中城,外籍人士通常每月支付5000到10000美元甚至更多的租金。空氣可能無法呼吸,高速公路大部分時間都擁堵。“你有一個基礎設施完全超負荷的城市,”位於上海的高管搜索公司海德思哲的管理合夥人史蒂夫·穆林傑説。(HSII “這就像一匹野馬……沒有辦法控制它。”
控制那匹失控的馬是上海的首要任務,而上海如何應對這個問題對整個中國都很重要。未來幾十年,數億移民可能會遷移到大陸的城市,而全國其他地區也在向這座城市尋求啓示。因此,如果上海為了修建高速公路而摧毀其歷史,你可以肯定許多其他城市也會效仿。自2000年以來,大陸的汽車數量已經增加了三倍,上海和北京周圍已經被單户住宅和只能通過汽車到達的新社區環繞。擁有13億人口的大陸無法承受許多人似乎想要的那種郊區文化。“政府現在更加關注生活質量問題,”製藥巨頭諾華的董事長丹尼爾·瓦塞拉(Daniel Vasella)説,他也是上海市長國際商業領袖顧問委員會的負責人。“他們意識到,如果你無法提供[良好的生活標準],人們就不想住在那裏。”
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中國人如此樂意接受本·伍德(Ben Wood)的原因。這位59歲的建築師,白色鬍鬚和紅潤的膚色讓他看起來更像是來自喬治亞州的好老兄,而不是一位炙手可熱的設計師,他被上海的街頭生活和被稱為石庫門的擁擠公寓所吸引。這些兩層建築,融合了中西方風格,帶有雕刻的石材細節,自1949年共產黨接管以來基本上保持不變。但當伍德於1998年抵達上海設計新天地時,它們正迅速被拆除。
在新天地的工地上,伍德建議保留這些建築,並創建一個步行區,以保留舊上海的社區感。這對市政當局來説是一個啓示,他們直到那時還在努力尋找一種替代方式來表達上海新獲得的自信和富裕。經過證明可以在浦東等地區複製西方後,這座城市正在尋找第二波發展,不僅僅是全盤引入風格,而是能夠塑造其作為世界級大都市的願望。伍德“理解新舊建築之間的關係,”上海市城市規劃局副局長吳江(Wu Jiang)説。
如果伍德對上海有好處,那麼上海對伍德同樣也很好。他在美國保持了相對低調,但在中國他是真正的明星。新天地的成功催生了無數模仿者,而伍德也獲得了十多個重大委託。如今,他經營着一個由30名繪圖員和設計師組成的工作室,來自潛在客户的諮詢幾乎每天都在湧入。他正在為一個山地度假村工作,這個開發項目類似於新天地,位於西部城市重慶,還有一個在杭州,一個距離上海120英里、靠近湖泊的城市。上海建築師、現任南加州大學建築學院院長的馬青雲説:“伍德與其他在中國工作的外國人完全不同。他非常關注人性的一面。”
複雜的政治環境
為了防止上海的增長撕裂其城市結構,城市正在外圍建設九個新社區,預計到2020年將容納超過一百萬的新居民。這些項目被稱為“一個城市,九個鎮”,計劃作為自給自足的衞星城市,居民可以在這裏生活、工作和購物,而無需前往上海市中心。每個社區的設計主題也旨在模仿其他國家或文化的城市——這一概念被一些人視為輕浮。例如,在豐城,一個西班牙團隊正在創建受巴塞羅那的拉姆布拉斯大道啓發的街景。阿爾伯特·斯皮爾,希特勒最喜歡的建築師的兒子,是安亭的幕後策劃者,這個社區模仿德國的小城市,並且是上海一級方程式賽道以及大眾汽車(VLKAY)合資汽車工廠的所在地。而泰晤士小鎮則看起來像一個英式村莊,擁有鵝卵石街道、半木結構的都鐸建築、紅色電話亭和温斯頓·丘吉爾的雕像。“這太荒謬了,”伍德説。“為什麼要假裝生活在某種幻想世界裏?”
伍德對九個城鎮努力的貢獻不那麼張揚。在上海西南邊緣的青浦,他正在建設一個830個單元的住宅綜合體,該綜合體的靈感來自該地區古老的運河、橋樑和人行道。他表示,自己的目標是創造與周圍環境相關的人性化建築。“中國最大的問題是,紫禁城深深烙印在每個人的腦海中,”伍德説。“它是對稱的、宏偉的,且不符合比例。”
中國現代的官員們同樣可能過於干預。2004年,紐約的三菱房地產開發部門洛克菲勒集團國際聘請伍德規劃一個開發商稱為“洛克濱”的30英畝地塊。該項目將包括一座1928年的藝術裝飾劇院和二十多座殖民時代的建築。洛克菲勒似乎擁有一切優勢,包括上海市委書記陳良宇的支持。
但在一個變化如此迅速的城市上海,你永遠不知道何時可能會在政治的流沙上建造。去年九月,洛克菲勒的高管接到了律師的一個令人不安的電話,稱“我們的朋友被關進監獄了。”這個朋友是吳明烈,新黃浦集團的董事長,這是一家與洛克菲勒合作的中國公司。他因挪用城市養老金用於房地產開發而被拘留。隨後不久,陳書記因被認為與中國中央領導層的權力鬥爭而被解職。洛克菲勒集團的高管拒絕就此事件公開評論,公司發言人稱其為“極其敏感”。儘管自陳的罷免以來大多數項目都已延遲,但沒有跡象表明洛克濱會面臨被擱置的危險。
儘管有很多頭疼的事情,伍德並不是一個會退縮於挑戰的人。作為建築界的後起之秀,他直到36歲才開始從業。到那時,他已經在美國空軍飛行戰鬥機,並在科羅拉多州創辦了一所登山學校和一家法國餐廳。31歲時,他進入麻省理工學院的研究生建築項目。不久,他與厄瓜多爾的卡洛斯·薩帕塔一起創辦了自己的公司,並在1998年通過重建士兵場(芝加哥熊隊的體育場)的委託進入了大聯盟。
當伍德正在進行士兵場項目時,他接到了來自香港的電話。他是否能在機場領取一張商務艙機票並儘快趕到?兩天後,伍德乘坐豪華轎車前往地產集團水安的主席文森特·羅的辦公室。會議持續了五分鐘。“他説,我想讓你搭乘下一班飛機去上海,明天早上再回來,”伍德回憶道。
在漫遊將成為新天地的破舊社區幾個小時後,伍德返回香港進行他的推介。他提到了波士頓的法尼爾大廳市場和意大利的山村作為潛在的模型。巧合的是,羅是波士頓開發項目的粉絲,並曾在托斯卡納度過一段時間。“半小時後,我説,這就是我想合作的人,”羅説,他將工作交給了伍德,而不是其他三位競爭建築師。在六個月內,大約1600個家庭被遷移到遠離舊居的新開發區——儘管第一次擁有室內衞生設施和自己的廚房,但並不總是快樂。“我們做了一些事情,比如拆掉他們的屋頂以加快進程,”伍德説。
新天地成功的諷刺在於,周圍的街區已被推倒以進行奢侈開發,這意味着吸引伍德的地方魅力的終結。伍德現在希望將鄰近的地產轉變為一個能夠與百老匯或倫敦西區相媲美的劇院區。儘管一些漂亮的磚建築將被保留下來,但擴展後的場地還將包括四個劇院、一座68層的辦公大樓和高檔公寓。與此同時,户外用餐將不再是在餃子攤,而是在高檔餐廳。“真正的悲劇不是[舊建築]的消失,而是街道上的生活消失,”伍德説。
隨着上海的轉型持續加速,伍德很可能會在場觀看這一切的發展,並在他能做的地方提供幫助。2003年,他全職搬到上海,成為為數不多的做出如此承諾的外國建築師之一。在任何一個晚上,你都可能會發現他在DR Bar裏主持聚會,這是他設計並擁有的新天地酒吧,或者在他兩層的頂層公寓裏招待客人享用烤三文魚和牛排,之後在户外熱水浴缸中泡澡,欣賞這座城市不斷變化的天際線。他會回到美國嗎?別指望。上海的增長仍然提供了許多機會,尤其是對於一個理解要使一個真正的全球首都不僅僅需要高樓大廈的建築師。“如果上海無法提供像巴黎或倫敦這樣的世界城市的生活質量,它將永遠無法成為一個主要的金融中心,”伍德説。“但這種狂野西部的氛圍正在被更復雜的發展策略所取代。這最終將對上海有利。”
弗雷德里克·巴爾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