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下里巴人到陽春白雪 日美軍官浸染學者氣
美國前國防部長拉莫斯菲爾德已經去職一年多,但他所推行的軍事轉型路線並未人走茶涼。回顧去年以來參訪的十多家美日軍事單位,我對他們軍事轉型的一個深刻印象是關於高級軍官的轉型,尤其是對最高軍事學府走大學與書院相結合的道路,從以教學為中心向融薰陶、教學和調查研究於一體的教育模式轉型印象更深。
一、把“下里巴人”薰陶成“陽春白雪”
今天的自衞隊官與舊日本軍官相比變得書生氣,內斂與含蓄的做派往往使人誤以為是業界人士或大學老師。造成這一反差的原因來自他們對第二次世界大戰失敗的反思,由此產生對科學技術的崇拜。最高軍事學府也正以此為起點來培養高級軍官的科學素質。
培養指揮官對知識的敬畏感,兼顧戰鬥精神與科學精神
眾所周知,明治維新後武士道走向了極端,追求蠻力的《鬥戰經》佔據了軍官們的大腦。靖國神社供奉的第一塊牌位就是把日俄戰爭變成“絞肉機”的指揮官乃木希典,他所創造的“意志戰勝技術”的神話成為其後40年間日本軍隊的信條,於是靠鼓動軍隊的野性和匪氣來戰勝武器先進的對手。
然而,太平洋戰爭的實踐徹底顛覆了這一屢試不爽的經驗。當密集的神風戰鬥機自殺式攻擊美軍海上堡壘時,“蠻力”對“知識”的較量終成了飛蛾撲火的慘劇,由此使日本人產生了對科學技術前所未有的敬畏之心。
其結果,武士道在受到批判後走上了求知的道路,從防衞研究所建立之日起就灌輸戰勝需要條件的認知:戰敗是絕對的,無須條件;戰勝是相對的,有條件的。來這裏學習的目的不是變得戰無不勝,而是更會推演戰勝的條件和計算戰勝的概率。
如今,日本方面把培養對知識的敬畏感作為培養科學精神的基本素養。如他們把《太平洋戰爭》作為一個課系一期一期地傳下來,同一個教授年復一年地兜售自己的心得:不敬畏知識的勇敢是魯莽,當你擁有一顆敬畏知識的心再去面對才產生出真正的勇敢。
這門課挺受歡迎,課堂相當活躍,大家在怎樣擺正指揮官的戰鬥精神和科學精神關係上激烈辯論,彼此受益匪淺。與我一樣當過炮兵的小林大佐現身説法,他在海灣戰爭時駐守在科威特的一個兵站,一開始也不知道高技術的威力,當從紅外視頻上看見夜裏伊軍坦克埋在沙堆裏顯出的紅點星羅棋佈地織成一個個陣地,不一會兒就被F-16和隱性戰機F117炸光,於是對科學技術的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他説,其實伊拉克人並非貪生怕死之徒,也有上百輛坦克拉開架勢與美軍決鬥,結果重演了神風突擊隊的歷史,從而説明“無知者無畏”的精神不是科學精神。在日本最高軍事學府裏,培養對知識的敬畏感是教育活動的開始,使之成為高級軍官們在軍事轉型中按科學規律辦事的一道思想閥門。
按現代化標準訓練論文寫作,提升軍官的學術品質
日美高等軍事教育轉型仍然是從聽説讀寫的基礎抓起,他們認為在高品質的學術薰陶環境下,賦予一定強度的理論閲讀量,並強制轉變論文寫作方式,可以在較短的時間內改進軍官們的思維繫統。在日本最高軍事學府裏上的第一課居然是如何寫論文。軍官們大不以為然,難道我們這些老牌大學生、碩士生還不會寫論文嗎?可老師是這樣説的,你們在部隊大多寫的是講話稿、報告和闡述觀點類的學術文章,這些不是理論文章,理論文章要求按照現代社會科學類學術雜誌發表的國際標準來做。
這下可苦了這幫40多歲的指揮官,單從形式上説,一篇論文的標點符號、錯別字要求在每兩萬字低於一個錯,每篇引用的論文或著作都要嚴格謄清出處,還要按照標準的論文格式自己排版,即便寫好的文章也要折騰幾遍。最難應付的是對文體和內容的要求,教授們以給高中生改作文的方式一絲不苟地挑病句、檢查前後句和段落間的邏輯性,反倒不太重視學員們提的新觀點。
對此,日本教授認為論文寫作是鍛鍊一個人知識、邏輯和學風的集中體現,評指揮員的戰術修養要看他的作圖,評指揮員的理論修養就看他的論文。
無獨有偶,這一點美軍也是如此,在美國國防大學入學的第一天學員們會領到一本《論文寫作指南》。對此,美國國防大學工業與武裝力量學院是這樣解釋的:“説總是廉價的,要證明你的思想就得寫。在國防大學,我們不在乎你説了什麼,而看你如何以文字的形式來表達和證明。”
其實,寫論文和指揮聯合作戰在思維上有相通之處,在你的文章中如何建立論點,安排論據,檢查邏輯,如同排兵佈陣。所以,隨着科學技術的進步而出現的軍事轉型對高級軍官的思維模式提出了新的要求,抓現代論文寫作提高理論修養是思維鍛鍊的重要手段。在美日等國最高軍事學府裏,思維訓練被要求建立在高品質的學術研究基礎上。
二、汲取書院文化,把最高軍事學府辦成高級軍官研究院
近年來美國國防大學為了促進三軍聯合作戰提出了培養高級軍官們開放、對等、共享和互動價值觀的教育轉型理念,對此,日本最高軍事學府則不以為然。日本方面認為美國軍校教育不過百餘年曆史,軍事轉型對他們而言自然都是創新,而日本自幕府時代就引進了唐朝的書院制度,有着悠久的教育史,因此轉型並不意味着全是創新,也需要從歷史中挖金子。就拿聯合作戰的價值觀來説,對日本教育界而言並不是前所未有的,歷史上的書院就是建立在這個價值觀上的教育制度。
日本的最高軍事學府至今仍不叫國防大學,而是防衞研究所,其定位是高級軍官研究院。其宗旨是培養科學素養,提升學術品質,打造思維邏輯,拓寬知識領域。
它的教學組織以研究性教學為主,很大程度上承襲了書院制度的傳統風格。例如與其他國家最高軍事學府不大一樣的地方是,在這裏高級軍官上課統一着西裝,而不是軍裝,理由挺簡單,叫做培養學者風度;至今上課還沿襲着傳喚禮制,教授來時教務參謀權當書院的引贊,在門廊那邊喊,“先生到”,並將老師引上講台,這邊學員領班喊起立,當老師走到講壇上時,大家鞠躬三秒鐘權當是書院的三肅揖。
書院是中國古典教育模式,在被學校和大學取代前存活了一千多年,是中華文明傳承和發展之所。它最大的優長在於創造了科學民主的學術環境,造就了中國歷史上多次百家爭鳴的理論創新時代。書院以研究性學習為主導,集傳授、讀書、交流和祭祀諸功能於一體,並圍繞名師大儒們建立起不同的理論學派。學習中貫徹批判性思維,課堂以師生間問疑答辯和民主討論的方式進行,每門課前學生須有大量的閲讀為基礎。
如今,日本防衞研究所還沿襲着這些傳承,在教學組織上仍堅持請軍事理論的原創作者來做講師的傳統。上課時基本風格仍是集體讀書,學生廣問老師謹言。每個學生都要選擇參加不同主題的研究會,校方儘可能地找來該領域的名家參與其中。
美國國防大學目前也聘用了很多退役上將和退役大使,請他們來開闢各種實踐性較強的主題研討班,讓在書本上找不到的戰略謀劃、政策制定、戰役組織的切身經驗能面對面地傳授給學員,從而作為課程學習的重要補充。
今天,日本防務教育者中不少人贊同青年毛澤東關於將大學與書院合二為一的教育理念,繼承和發展書院在道德養成、學術薰陶、思想互動諸方面的優勢。
而今,美國國防大學也在傾向走這一教育路線,他們甚至將高級軍官進修與研究生教育結合起來,鼓勵軍官們申請碩士學位,10個月的課程學習算研究生學分,結業後可在工作崗位上完善碩士和博士論文。如今日本防衞研究所的職能除了繼續做未來將軍的搖籃外,還要做高級軍官轉型的搖籃,為此已將培訓量增大一倍,力爭使大佐以上軍官人人都在最高軍事學府裏培訓一遍。(中青在線-中國青年報 林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