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念申:東亞,歐洲人首先創造的概念
“亞洲”或“東亞”的含義其實很模糊。無論從地理、文化、風俗、政治的角度,亞洲都很難被看作是一個整體。在不同語境下,亞洲的內涵完全不同。18世紀伏爾泰憧憬東方,把它看作是與封建和宗教束縛下的歐洲不同的開明社會;19世紀馬克思主義者講“亞細亞生產方式”,又將它看作是落後於資本主義歐洲的停滯的典型;二戰時日本為美化其侵略而宣揚“大東亞”,則是把亞洲看成一個種族羣體。
“亞洲”是一個歐洲人創造的概念。筆者所在的學校,設有東亞系,這在美國以及一些歐洲大學中相當普遍。東亞系的學生並非都是學習東方文化的西方人,其中有很多來自中國、日本、韓國的學生。同時在其他系科,也大量存在中國學生做中國研究,日本學生做日本研究的現象。東亞人要去西方,用非母語來學習自己,聽起來似乎不可思議。但仔細想想,這正體現現代東亞的處境:東亞是西方現代知識體系一個組成部分。在自身傳統斷裂、無法依靠傳統知識認識自己的時候,東亞人不得不借助別人的視角。
西方的政治普遍主義,以自由主義為價值前提,以民族國家為主權單位,以選舉政治為合法基礎。政治普遍主義的背後,又深藏着西方文明的普世論。今天,這種普遍主義正受到越來越多的置疑。恐怕也只有在這個前提下,我們才有可能去思考,亞洲或東亞,究竟有沒有必要?如果有,它意味着什麼?
東亞雖然是一個別人想像出來的概念,但這並不意味它是完全虛構的。暫且不論古代遺產,東亞國家最大的共性之一,就是它們都曾在現代化過程中,拒斥過亞洲。日本19世紀末興起的“脱亞論”是最為明顯的例子。福澤諭吉講“脱亞”,與其説是否認日本作為亞洲國家的身份,不如説是要求日本擺脱傳統的文化體系,加入到西方帝國主義國家主導的民族國家秩序中去。從這個意義上説,19世紀後期以來,每一個東亞國家,包括中國,都經歷了“脱亞”的過程。既然亞洲被認為是愚昧、落後和停滯的,那麼對現代化的追求,總是和否定亞洲、否定自己的過去捆綁在一起。
這個過程至今仍未結束,表現在:東亞政治體間的主權、領土關係,一直沒有圓滿解決;此間矛盾大多糾結着歷史問題;而歷史上本來不是問題的問題,時常在現代觀念的導演下,成為新的矛盾。在歷史和現實矛盾的重重交織之下,東亞民眾常常互指為最大對立面,以此作為自我認同的基礎。他們突出自身特質,同時又指責對方搞“狹隘的民族主義”。
可以説,長期以來,亞洲人談論“亞洲那些事兒”,都不自覺地採用着歐洲式的理論:過去是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現在則有民族主義和自由民主等等。當這些邏輯在國際關係中,更多是在激化而非解決矛盾,特別是有些規範本身也不為西方遵守時,有一項工作就顯得十分必要了。這就是:反思“脱亞”的現代化的弊端,重新整理共同的歷史遺產,用新的視角思考過去和未來。
重新思考東亞,首先是應對西方普遍主義挑戰的需要。比如,東亞各國各民族的生存經驗不同於歐洲,之間的交往、融合和共存長達數千年,國與族的界限相對模糊。近代國家、種族、民族的概念則傾向強化界限,用刻板的分治取代有機的融合。不考慮這個歷史特點,用分裂和僵化的主權、民族和民主概念取代共同交往的經驗、取消近代民族解放鬥爭中的政治遺產,不但會導致國家內部動盪,也必然令一些地區矛盾更趨惡化。隨着東亞與歐、美漸成鼎立,東亞民族必須結合歷史經驗,創造出不同於西方的地區整合方式。
其次,21世紀初東亞整體的復興———包括世界經濟重心東移,一些地區經濟及安全機制的初具雛形,特別是中國的持續高速發展———為重思東亞提供了難得的契機。今天,東亞的含義與過去並不相同,亞洲不再是封閉與落後的象徵,東亞獨特的發展道路促使人們重新思考東亞的含義。東亞概念是在歐洲“普遍歷史”的視角下被創造的,這使得東亞民族屬於同一個命運共同體。他們輝煌的歷史和文化成就都在西方現代化衝擊下衰落,而他們中的成功者,都是在部分否定、部分吸納的探索過程中,創造出自身的發展模式。建立命運共同體意識,有利於東亞塑造認同和自信、減少排斥與敵意。▲
(作者是芝加哥大學博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