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欣:不要只用GDP評估日本
最近,又有一些媒體在談“日本衰弱”話題,認為最近日本被美國經濟危機拖下水,將再現20年前泡沫經濟破滅時的衰退跡象。其實,這些“衰弱”的視角都是侷限於GDP、技術進步、收入增長、工業化等傳統視角。超越這個角度來看日本,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印度出身的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阿瑪蒂亞•森等提出了新的“發展觀”,認為判斷一個國家的發展水平,應以“每個國民追求自己認可的有價值生活的可行能力”為標準,即“健康長壽、教育及體面生活”是否得到擴展。1990年,聯合國開始採納這種“以人為本”的觀點,參考預期壽命、教育及人均GDP值等指標,加權平均計算出人類發展指數(HDI),並以此反映人類的生活質量。這種“超GDP發展觀”在世界上已經引起重視,但真正成功踐行者並不多見,在發達國家中,日本可以算是一個範例。
日本人多地少、資源匱乏、災害頻仍,卻長期壟斷了全球最高長壽、最佳衞生環境、最普及教育等多項“體面”的桂冠,在世界上各種有關人類發展及生活質量的排名中,日本大都名列前茅。日本雖不是得天獨厚的“天之驕子”,但卻在國情環境及成長週期都處於相對不利的情況下,以發展觀的創新,營造着自己“以人為本”的新生活。
在GDP上升期講究HDI是再簡單不過了;但在GDP下降期仍堅持HDI,那就是一種境界了。或許可以説,日本是通過自覺或不自覺的全民努力,實踐了一個與西方傳統經濟理念及價值觀念迥然不同的“新發展觀”。
筆者客居日本多年,一直堅持在居家附近一個健身中心鍛鍊。許多熟面孔都不是什麼“富人”,有人連運動衫都捨不得買,但卻堅持每天跑步、游泳、桑拿、喝茶,過着不很富裕但自得其樂的日子。這裏白天基本是老人與主婦的天下,與一些國家只有俊男靚女和有錢人才去健身房的情況截然不同。這樣的健身房在日本比比皆是,甚至近20年的低增長下,數量還越來越多。很明顯,健康、長壽、衞生、舒適已經是民眾生活的主要目的與內容。
絕大多數日本人都不是腰纏萬貫,也大都不去做“天上掉餡餅”的夢。即使有錢,也少有人去購買名車豪房擺闊。但他們重視“人”的生活質量,並且始終保持量力、節約的自我約束。這種自控、自制、自肅的生活追求,可能讓人感到缺乏激情,但卻自然而然地表現出合理的自主性與可持續性,即使在經濟蕭條及危機時也能夠保持經濟及社會基本面的穩定,不致被沖垮。
當然,作為世界第二發達大國,日本有這種實力及心態上的自信,並非捉襟見肘的發展中國家可比,不一定非得將GDP增長視為“發展”主要標誌,或將其作為衡量官員政績及地區排位的標準依據。但同為發達國家,日本與美國相比,兩者在生活追求上的不同是顯而易見的。這種發展觀念與實踐的差異,在今天的危機時刻,也會顯現出來。
日本還有一個特點,就是由“均富”釀成的民眾心態和諧、平穩。這也是用GDP難以評估的重要項目。許多外國人都説,在日本幾乎沒有見過街上人吵架。另據英國一項最新民調,在主要發達國家中,日本支持“富人多納税”的人最多,但認為“貧富鴻溝太大”的人最少,日本在“仇富”排行榜中墊底。這裏有日本人平時的教育、培養團隊精神等原因,但最重要的是日本已形成了一種“均富”的現實及機制。亞洲銀行2007年調查表明,日本的基尼係數是0.24,在亞洲國家中是基尼係數唯一低於0.3的國家。
由均富而形成的各類價值觀,是日本戰後高速發展的潤滑劑,也是遇到困難時穩定陣腳、共度時艱的緩衝閥,更是建設富裕、平等的大同社會的理想所在。民眾一旦有了源於財富公平佔有的一體感,這種“同心同德”所發揮的作用常常是經濟數字難以衡量的。
這種“均富”在小國可能不難,但在日本這樣的人口大國,得來不易。新中國建國近60年,前30年是“均而不富”;後30年是“富而不均”。這裏的“均”與“富”都是動態概念,即在平均化中抑制了富裕化或“富裕化”中丟棄了平均化。實踐證明,這兩種情況都難以實現真正的社會和諧。當年中國人一直寄望在“平均”的建構中求發展,大概也不是不懂得“效率致富”的道理,而是意圖知難而進,期望的可能就是一個“公平均富”的局面。因為這才是兼顧中國社會發展與穩定的“硬道理”。作為人口大國的兩難選擇就是:既患寡也患不均。“公平與效率”幾乎是永恆的難題。在這方面,日本取得了好的經驗,也提出了新的問題,不能不令我們省思,對迄今的中國發展作出自己的評判,而不是竊喜日本所謂的“GDP衰弱”。▲(作者是日本JCC新日本研究所副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