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明園罹難150週年:可以寬恕但不能遺忘(圖)
作者:朱稳坦

汪榮祖(右)、布立賽(中)及翻譯、北大國際關係學院教授許振洲在對話現場。董剛攝
10月18日下午,法國人伯納·布立賽在雨中的圓明園摔了一跤,然後有些狼狽地爬起來。此地離大水法不遠,他想起,150年前,燒燬了圓明園的英國人和法國人也曾飽受同樣的泥濘之苦。
150年後的這一天,正值圓明園被毀紀念日。身材矮小的布立賽特意前來參加一場與此相關的對話。他象徵的不再是西方入侵者,而是一位力圖反思這段歷史的學者。作為法國記者、歷史學家,在翻閲了大量未被公開出版過的回憶錄等資料後,他用法語寫成《1860:圓明園大劫難》,意圖提醒法國人這段歷史。該書在法國熱銷,並被稱為第一部從法國學者角度全面正視和反思圓明園事件的著作。
對話的另一方,是70歲的歷史學家、台灣“中央大學”人文研究中心主任、《追尋失落的圓明園》的作者汪榮祖。該書曾被美國研究圖書館的權威期刊《選擇》(Choice)評為2001年度“各學科最佳學術著作”。
對話在圓明園西洋樓“諧奇趣”遺址冒雨進行。這是圓明園所剩的為數不多的遺蹟之一。旁邊,大火沒有燒掉的石頭散落着,兩個頭髮花白的腦袋湊在雨傘底下,不時將話題扯回1860年那段歲月。傾聽者有記者、學者,以及其他身份的普通人,他們多半被雨淋濕。距離那個充滿仇恨的年份已經很久了,布立賽試圖反思自己的同胞在這個東方園林所犯下的罪惡,而主持人和聽眾則用握手和掌聲對他表示感謝。
在台下聽講的人當中,有一名不請自來的年輕導遊。她的工作之一,是向遊客介紹圓明園的歷史。但在讀過很多書以後,她覺得困惑,除了幾乎完全不變的幾段敍述,她並不知道如何向遊客介紹更多的事情。“這樣的活動應該多一點,”這個被雨澆濕的女孩説。
曾在美國弗吉尼亞大學任教的汪榮祖在對話結束後表示,自己在國外時接觸的西方學者,往往只把圓明園作為1860年戰爭的一個小插曲。但作為中國人,他深知這個被燒燬的園林在中國的象徵意義。今天,他來到這裏,看着具體的遺址,心裏頗多感慨。他贊同這樣的説法:除了作為一個愛國的教育基地,圓明園和它背後的歷史,應該給我們更多反思。
布立賽則認為,儘管可以寬恕,遺忘卻是不應該的。這種遺忘發生在他的法國同胞身上。布立賽認為,他們有意將這頁歷史儘快翻過去而閉口不提。但也曾在中國聽眾身上見到另一種形式的遺忘。一次在中國舉辦的講座上,一個聽眾向他提問:當年是否也有中國人將圓明園的文物盜出並賣給外國人?但這個問題“遭到了一片噓聲和抗議”,布立賽回憶説,“那些人不太願意聽這種他們覺得不好的事情”。
“希望這次對話只是個開始,”布立賽説,“關於圓明園的記憶應該永遠保存下去。”
這場對話由外研社、中西書局、圓明園管理處邀請兩位歷史學家在圓明園西洋樓“諧奇趣”遺址進行。以下是對話節錄:
主持人:兩位首次來到圓明園時,內心充滿了愁緒,進而感受到了記憶的責任。請問兩位如何想到寫作關於圓明園的歷史?
汪榮祖:我是研究中國歷史的,對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這件事是瞭解的,但僅依賴書本上的知識,很抽象。後來,我在美國弗吉尼亞大學教書的時,他們要求我開一個特殊的課程,專門給優秀的學生開。我就跟建築系的一個教授合開了關於圓明園的課,備課時知道了很多材料。之後,我有機會到北京來,看到檔案館的材料,一步一步有了對圓明園研究的興趣。
布立賽:今天我們大家聚在一起,是為了共同紀念一個很悲慘的日子,很悲慘的事件。今天的天氣和這個事件十分吻合,天空完全是灰暗的。我第一次聽説圓明園這個名詞,是在2000年。那天是10月15日,一個相當好的天氣。我們在頤和園結束遊覽的時間很早,就來圓明園看一看。離開圓明園的時候,我心情很不好,很難形容當時的想法。我當然知道不是自己家族的祖先燒了圓明園,但畢竟是西方人,是英國人和法國人燒了圓明園——如此漂亮的一個園林,被雨果稱為“中國的凡爾賽”的園林。
回到法國以後,我做了一些研究,發現不論是法語還是英語,都沒有關於圓明園劫難的專著,我覺得這也很好理解,因為不管對英國人來講,還是對法國人來講,這都是一個他們希望儘快忘掉的事情。正因為我看到了這一困難,所以我才開始用心地蒐集材料,決定寫這樣一本書。
主持人:布立賽先生的書中提到,導致圓明園被毀悲劇的是“兩種傲慢的衝突,兩種優越感的衝突。雙重蔑視源自相互誤解。一方是厚顏無恥的殖民帝國主義,一方是極端透頂的民族中心主義”。二位認為造成圓明園悲劇的深層原因是什麼?
汪榮祖:我覺得兩種傲慢是表象,深層原因是兩種體制的衝突。中國到了19世紀還是一箇舊的帝國,從秦漢一直到清朝,都是同樣性質的帝國。可是西方在羅馬帝國崩潰之後,經過1000年的時間,已經變成列國,就是所謂的民族國家。這是兩種不同的體制,西方要把中國一下子變成西方的體制,當然不太可能的,這是最基本的衝突。其次,就是中國的國力不如人,中國被打敗之後,被迫放棄原有的體制,而加入所謂現代國家的行列。所以我覺得在中國方面,傲慢是沒有太多的,更多的是被迫、無可奈何與委曲求全。
主持人:圓明園罹難對150年來中國現代化的進程、包括中國和西方世界的關係之間有怎樣的影響?
汪榮祖:影響是很大的。1860年,圓明園被毀,第二年就是中國自強運動的開始。自強運動是恭親王首先提出的,恭親王就是當時和英法和談並簽署《北京條約》的人,所以他感同身受,覺得中國一定要變。在這之後,就有了同文館、總理衙門、洋務運動等一系列變化,從整個中國現代化的進程來看,這個事件是很重要的。但另一方面,我覺得火燒圓明園給中國人的影響,就是讓他們看到西方野蠻的一面,所以長期以來,中國人對西方的價值觀一直抱着一種保留、存疑的態度,甚至有一點害怕,不像日本要全心全意地西化。中國對西方在很多方面是沒辦法接受的,由於沒有全心全意地現代化,所以中國的現代化過程遭遇到很多挫折,這些挫折使得中國的進程越來越激烈,就好像病人吃藥,藥的勁道不足,要更猛的藥。所以我們從改革到革命,這其實是一個錯誤的道路。這個挫折我想多少跟圓明園的劫難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