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普世價值的“普”與“世”
多年以來,中國內外的許多人,為了這個看似簡單,實則不簡單的問題,執着、爭辯,乃至互相口誅筆伐,然而爭執中的各方人物似乎不約而同忽略了一個最基本的問題——普世價值的本來面目。
“世”不同“普”自異
古今中外,許多民族、許多國家和社會,都曾經推崇過普世價值,也曾經在各自的世界裏,苦心孤詣地營造建立在普世價值基礎上的“天下大同”。
在古代中國世界,所謂的“世”,或按中國傳統的説法——“天下”,就是以皇帝所居住的都城為中心,以直屬王朝的州、郡、國、縣為內圈,以朝貢體系為外圈的,所謂“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大一統體系,在這個體系內,便存在一個為社會主流和大多數社會成員所公認的普世價值。
這個普世價值因朝代、年月的變化而時有調整,但內核卻始終保持完整,包括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家國體系,以“禮”和“仁”為核心的社會道德體系,以儒家思想為原則的社會價值觀體系,以君權神授、天人感應和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為默契的治國原則,以及唯才是舉、親賢並用的用人之道等等。
在這個以中華文化為主核的“世”裏,儘管統治民族對異族有戒心,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但原則上,只要認同這個普世價值,就是“胞與為懷”的自己人,所謂“夷狄而中國則中國之”;反之,即使同樣是漢族,也會以“中國而夷狄則夷狄之”的理由加以排斥、摒棄。正是出於這種以文化認同、價值觀認同為特點的思維定勢,種族殊異,卻被描述為“動遵禮法”、延續所謂“箕子之教”的朝鮮王國,曾被幾個中國朝代定為“不徵之國”,而明明是漢族人建立的政權,如唐初在新疆東部建立的高昌國,和清初在東南亞出現的“蘭芳共和國”等,就被棄置一旁不加過問,甚至尋機除之而後快。
在這種普世價值觀左右下,那些遊離於“中華普世價值”之外的民族、政權,往往被視為“未開化”的蠻夷小邦,王朝和整個社會對這些“野蠻人”的基本態度,要麼是試圖同化,要麼是渴望“大張撻伐”,要麼索性以“蕞爾蠻夷,不值置之度內”的堂皇理由,來個眼不見心不煩,用索性無視其存在的方式,來維持“大一統”的虛假繁榮。
中國如此,西方也一樣。在前基督教時代(如羅馬的尼祿時期),維護羅馬神祗的尊嚴、神聖,殘酷鎮壓和打擊基督教,就是當時西方世界的普世價值,基督徒一度被到處追殺,不得不掩藏信仰,東躲西避;到了基督教成為國教的時代,“上帝是世界的,世界是上帝的”就成了新的普世價值,原本的“普世價值”卻成了異端邪説,遭到昔日基督教這個“前異端邪説”同樣的命運。
和其它任何普世價值一樣,這個新的普世價值一方面追求“普”:通過無所不在的教堂和教士、神權對世俗政權的庇佑和干預,以及什一税、免税符等形形色色結合宗教、政治、道德、經濟屬性於一身的道具,讓每一個社會成員強迫性、本能性地接受(因為不得不接受)這個普世價值;通過傳教使團、武力征服等文和武的兩手,讓普世價值的有效“世界”變得越來越廣闊。
而在同一時代,世界各個角落也還有其它的“世”、其它的“普世價值”,如伊斯蘭文化圈、印加文化圈等,在它們各自的世界裏,都將自己的一套“普世價值”當做真理,而其它的則視作異端邪説。
這種古代的普世價值之爭,並非總是文明的、和平的,“普世”覆蓋於“世界”之外,也未必都會帶來文明和福音。儒家思想在中華文化圈“普世”了近兩千年,其積極、進步的一面固不應忽視,但對思想的鉗制、個性的束縛,卻也在很大程度上制約了整個社會的發展,使中國的舊形態綿延了漫長歲月;在西方,神權發達、宗教裁判所和什一税大行其道的中世紀,卻是文化發展停滯、戰亂動盪連綿不絕的黑暗時代。在“大航海時代”,聖方濟各會打着“推廣文明”旗號在美洲強迫性灌輸他們的“普世價值”,瑪雅、印加典籍、文物大量被焚燬、破壞,祭司被集體處決,歷史和文字被人為湮滅,原住民被強迫基督教化,甚至成批消失。在中國,一些敢於和“普世價值”對抗的學者、政權、民族,後果往往同樣是悽慘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背後,是無數非“普世”學者前途的被剝奪,而自稱“徐偃王”,膽敢和周的禮法體系對抗的淮夷部落,戰敗後更是幾乎被抹去一切歷史長河的痕跡。
當聽見有人高呼“普世價值”,強調“任何人都無權遊離於普世價值之外”時,不妨先問一聲——是哪個朝代的普世價值?
普世價值的顏色
即使在同一個時代,同一個世界,也會有不同顏色的普世價值,他們的支持者會強調自己的“普世”才是真“普世”,而對其它顏色的“普世”口誅筆伐,直欲除之而後快。
比如在中世紀的地中海文化圈,基督教世界和伊斯蘭世界犬牙交互,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存在,但雙方都強調“獨一真神”,強調自己的思想體系、價值觀,以及受這一切支配的君主、國家,才是“世界”的主人,而對“異端”採取毫不留情的清除手段。基督教世界用十字軍東征討伐穆斯林世界,所到之處實行思想清洗,在基督教佔上風的西班牙,所有不願改宗的摩爾人都被殺戮、放逐;而在穆斯林佔上風的中近東,穆斯林不但採用殺戮和驅趕的手段,還動用經濟槓桿,用給穆斯林低税率、非穆斯林高税率的手段,迫使其它價值觀為“普世價值”讓路。
中國同樣如此,孔子殺少正卯的傳説固然是偽託,但偽託者的用意卻昭然若揭,正如宋代人所言,是為了避免“世人盡誦兩家書”。為了確保“普世價值”的永遠“普世”,非但儒家以外學説被廢黜、禁錮,甚至儒家學説的傳承流派也要被“法定”,歷朝歷代都有這種儒家內爭“正統”的鬥爭,如漢代的圖讖之辯和古文、今文尚書、春秋之爭,宋代的道學之爭和明代的書院之爭等,到了明清,為維護“普世價值”的純潔和正統,索性在科舉中規定,引述儒家觀點只能出自四書五經、甚至只能用《四書集註》的註釋,考生只能“替聖人立言”,而不能直抒己見。
到了當代同樣如此。
冷戰的結束讓許多人有意無意忘卻了意識形態的激烈碰撞,和意識形態間你死我活的鬥爭,似乎以為世界一直就是同一個世界,“普世價值”一直就是同一個價值觀。事實上僅僅20多年前,這個世界還存在至少兩個被自己的擁護者竭力追捧、強調為“唯一真理”的普世價值體系。
在那個並不遙遠的時代,世界分為紅色和藍色,不同的世界有不同的普世價值觀,並都強調,這個世界的未來,是屬於他們所忠於的色彩的。“藍色世界”將“紅色世界”形容為“邪惡帝國”,認為只有消滅對方,普世價值才能照耀全球;“紅色世界”同樣宣稱“未來之寰球,必將是赤旗的天下”,將對方視作“壟斷的、腐朽的、垂死的”,號召將之“徹底砸爛”。
就在這個並不遙遠的時代,紅色和藍色兩面“普世價值”大旗下,各有數以十億計狂熱的追隨者,他們都堅信自己的價值觀才是真正的普世價值,對方則是洪水猛獸。冷戰的結束讓色差變得模糊,讓勝利的一方自信地認為,所謂“普世價值”就是自己的價值觀,這也許未必是錯的,但如果這一方過於自信,認為成者為王敗者為寇,自己的價值觀就應該成為永恆的、不可動搖的普世價值觀,誰又能保證,一旦成敗異勢,如今看似統一的價值觀顏色,不會再因對未來探索道路的不同,而變得再度光怪陸離起來?
普世價值以人為本
今天的中國,需要不需要普世價值和普世價值觀?當然需要。
價值觀是人的價值觀,普世價值説到底,就是人類所共有的特性、原則、利益和標準,它們雖因時而異,因勢而變,卻有着一以貫之的脈絡,即以人性、人文、人道的原則為原則。
在當今世界,這種對任何民族、宗教、國家都適用的價值觀,包括對民主與法治的認同,對言論自由的尊重,對不同思想、宗教的寬容,和對多元文化的接納、理解等等,這些都是超越了政治分歧和族羣分野的、對任何社會和任何人都有益無害的價值標尺,加入這樣的普世價值體系,會讓國內更穩定,讓世界更和平。
但不論傳播者、接納者,都必須時刻警惕那種將“一己價值”摻入普世價值,並捆綁推銷的行為,諸如將對某個宗教的認同混淆於對宗教自由的認同中,用“全盤西化”置換“思想解放”,將新的、同樣排他性的政治邏輯包裝為“自由思想”,用於取代舊的、排他性的政治邏輯……如此“普世價值”,不論如何粉飾、包裝,實質上仍然是中世紀基督教對伊斯蘭教、或伊斯蘭教對基督教的“聖戰”,是非王師即賊寇、非此即彼的價值觀取代,是用一種顏色的偏執、狹隘,取代另一種顏色的偏執、狹隘,用一種有侷限性的價值觀取代另一種有侷限性的價值觀,嚴格地説,這不符合當代應有的普世價值原則。
普世價值不是一個文明徵服另一個文明,一種價值觀壓倒另一種價值觀,而是全人類在求同存異、彼此尊重的基礎上,共同尋找出的、對每一個人類成員都具有重大意義,人們普遍認同的價值觀最大公約數。既然是“普世”,這種價值觀的生成就必須是多元的,雙向的,中國人的思想、價值觀(當然是發自內心的、真正自由的思想和價值觀),也應該成為普世價值的一個組成部分,敞開國門,坦然地面對普世價值的討論,是尋求思想、文明和價值取向的碰撞、融合,是既有引進也有輸出、既有學也有教的雙向交匯,外界不應抱着“十字軍東征”的價值觀征服心態,國人自身也不能如昔日死守“華夷之辨”那樣,把“中國特色”當作拒絕一切外來影響的擋箭牌。
普世價值,本就應該既屬於“普”,也屬於“世”,每個文明、每個國家和民族,都應該成為普世價值的創造者、所有者和受益者,任何將普世價值和國家、民族、團體價值割裂、對立的論調,不論其取向是“普世”或“非普世”,都是狹隘的、錯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