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穆氏的“穆巴拉克統治”最虛弱
自1月24日開始的埃及“倒穆”運動雖然風起雲湧,但年已82歲、在位近30年的穆巴拉克卻一次次頑強地挺過倒計時,執意要熬到9月任滿解職,直到2月11日,即示威開始後的第18天,才在軍方最高委員會的壓力下不得不一步三回頭地提前離職。雖然許多觀察家斷言,“後穆巴拉克時代”業已開始,但這個新時代將是怎樣的色彩?埃及未來局勢的發展,究竟有幾種走向?
首先,這次運動的性質是什麼?
儘管許多國際媒體試圖將運動定性為“民主革命”,甚至埃及反穆巴拉克各派也出於各種目的如此定位,但事實卻要複雜得多。儘管最初的發起者的確是民主派和具有工團背景的“四六運動”,但規模聲勢都不大,其影響力主要體現在網絡的轟動和傳播上;直到“憤怒日”,原先一直持觀望態度的穆斯林兄弟會捲入,示威才迅速“從天上到人間”,在斷網、斷手機的情況下,依靠傳統的清真寺體系,聚攏起數以十萬計甚至更多的人羣。從目前情況看,儘管兄弟會仍然謹慎低調,儘管解放廣場上不同聲音叢雜,但最初的組織者“四六運動”已聲息漸低,一度被視作反對派代言人的巴拉迪也逐漸邊緣化,稍有眼光的人都能看出,反對派中最有實力、最具韌性的,正是1928年就成立的穆斯林兄弟會。
兄弟會經驗豐富,行動沉穩,他們在運動之初謹慎觀望,“憤怒日”突然發難,讓掉以輕心的穆巴拉克和一直持“推特革命”、“西方式民主運動”觀點的國際社會措手不及;當他們發現穆巴拉克應對穩健,速勝機會不大後,就迅速約束暴力行為,表現出“合法示威”的風度,將急於事功的巴拉迪拉過來、推到前台,極力表現出温和、民主的傾向,並淡化宗教色彩,以圖緩和國內外對“原教旨上位”的恐慌猜忌;當政府提出和談、修憲,反對派莫衷一是時,他們又果斷放棄“穆巴拉克先下台再談”的先決條件加入和談;在“穆巴拉克就要宣佈辭職”的傳聞震天動地、廣場成為狂歡海洋的非常時刻,兄弟會仍然頭腦冷靜,呼籲“先等等”,並擔心事件會演變為軍事政變……自始至終,這個老牌政治組織都表現出令人敬佩的組織力、控制力、判斷力和自控力,其成熟度和羣眾基礎,遠遠凌駕於其它反政府組織、個人之上。
很顯然,將這次由民怨源起、由突尼斯事件激發、由自由派率先組織,因兄弟會和各反穆巴拉克力量大規模參與而形成今天規模、聲勢的羣眾運動定位為“民主運動”,是過於簡單了,這個運動的特點是長期被壓抑的各派勢力以“倒穆”為共同目標而凝聚成的混合體,除了倒穆之外,各派的主張並不一致,甚至大相徑庭,但總的來説,希望改變穆巴拉克時代的面貌,改善生活的聲音佔了上風,而值得注意的是,絕大多數參與者表現出一定程度的反美、反以色列情緒,這一點往往被眾多歐美傳媒有意無意地忽視。
其次,穆巴拉克、軍方和兄弟會的底線是什麼?有沒有可以交集的妥協線?
穆巴拉克的底線,顯然是不連任、不傳子、9月任滿離職,只要尚能支撐,這個曾經逃脱六次未遂暗殺的職業軍人就不會輕言退縮,他接連三次電視露面便是佐證;軍方的底線,是穆巴拉克不連任、不傳子,9月任滿離職,軍官團一如既往地在埃及政治生活中扮演舵手角色,並主導未來的政治改革走向;兄弟會的底線,是儘快結束穆巴拉克時代,並改變自身半地下、半非法狀態,成為後穆巴拉克時代埃及政壇的合法、重要角色。
可以看到,矛盾核心三方的確存在一條妥協線,即穆巴拉克信守承諾,確實在任滿後走人,並且清理政治遺產,正因如此,這三方才能在眼花繚亂的政治博弈和滿目瘡痍、一地鮮血後,從容坐下來會談。
然而這僅僅是底線,如果説,年事已高的穆巴拉克目睹如此局勢,已未必再有翻盤雄心的話,軍方和兄弟會卻各有想法。這兩個分別在1923和1928年便成為埃及政治主角的“老江湖”,都不願放過目前這個千載難逢的亂世良機,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守住底線,同時力爭更多的收益,而穆巴拉克的早退與遲退,廣場、開羅和埃及的靜與動,就成為博弈的一個又一個籌碼。最終,埃及軍官團利用廣場上示威者的浩蕩聲勢,和越來越強的國際壓力,對穆巴拉克整體給予最後一擊。
儘管如此,軍官團和兄弟會都是成熟、穩健的政治力量,且實力雄厚,羣眾基礎強,並不忌憚過渡和選舉,歷史悠久的它們也懂得“好飯不怕晚”的道理,只要能確保利益,內心深處也不在乎多等或少等幾個月,正因如此,它們才顯得從容不迫,不急不躁,寧可等別人先做先錯,也不貿然冒險出牌。
還應看到,不論執政的一方,還是廣場上的反對派,內部都存在分歧和爭鬥。
穆巴拉克為了安撫反對者,設立了29年來第一個副總統,重新改組了內閣和執政黨機關,但副總統蘇萊曼和總理沙菲克分別來自情報機關和空軍,與穆巴拉克關係切近,但和軍方的主導力量——陸軍較為疏遠。為鞏固權力,穆巴拉克上台後對陸軍宿將頗多壓抑,幾名老帥加扎拉、賈馬斯等相繼被架空,國防部長坦塔維、總參謀長安南等對此嘖有煩言,利用反對派的壓力“逼宮”,和蘇萊曼等搶“後穆巴拉克時代”的板凳,對軍方高級將領而言,是順理成章的想法,近幾日軍方的晦澀姿態和看似搖擺的言行,便帶有“搶板凳”的意味。
同樣,廣場上的反穆派原本就流派複雜,訴求各異,除了“倒穆”,彼此間的不同點甚至可能大於相同點,隨着時間的流逝,他們中也會出現保守與激進、速勝論與持久戰、“倒穆即可”和“將革命進行到底”的分歧,甚至衝突,也可能因搶奪“後穆巴拉克時代”的話語權而出現裂痕。
上述這些變數,將成為埃及過渡時期的一個個插曲,一旦變數失控,就可能改變整個進程。
如今穆巴拉克已經謝幕,後穆巴拉克時代,究竟會是怎樣的政治格局?
如果一切照常理髮展,最終仍是軍官團、兄弟會唱主角,倘這兩家能夠保持妥協關係,埃及局勢將逐步走向平靜,社會和政治體制改革將緩慢推進;倘兩家撕破臉,則埃及將可能出現第四個軍人政權,或戰後第一個原教旨政權,整個中東政治格局將發生微妙變化。
穆巴拉克在離職前的節節抵抗,導致了很多不確定因素,過渡時期的埃及,不論朝、野,都可能發生劇烈的權力、勢力重新排列組合。穆巴拉克指定移交權力的繼承人蘇萊曼、沙菲克和以陸軍將帥為核心的最高軍事委員會間會不會因穆巴拉克的消失,而發生更激烈的“搶板凳之戰”?廣場上派系繁雜的反對派,會否因共同敵人的消失,而開始為各自目標努力,從而導致力量的分解?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對於從穆巴拉克執政羣體分化出來的軍官團和現政府而言,他們所最希望的,是建立沒有穆巴拉克的穆巴拉克政體,在關鍵時刻“撤板”的美國和西方,雖然不便明言,但也希望過渡時期的埃及政府,由他們所熟悉的、能維護美國和西方利益,能恪守埃及和以色列間一系列和約的人物領導、組成。
但這恐怕只是一廂情願:沒有穆巴拉克的穆巴拉克統治,在目前這個威權喪失,每個人、每股政治力量都相信自己可以改變天下大勢的特殊時刻,將變得比最後階段的穆巴拉克政權更虛弱、更顢頇——既然統治30年的穆巴拉克都能推翻,還有什麼可以阻礙自己的訴求?正如一位示威者幾天前曾對法國電視二台鏡頭吼出的一句話“不管誰在台上,只要需要,我們記得去解放廣場的路”。倘如此,埃及局勢將變得更加複雜,社會動盪可能會持續一段時間。
有一點可以斷定,不論最終局勢如何演變,新一代埃及執政者對美國的態度將較穆巴拉克冷淡,這不僅因為示威者中瀰漫的反美反以情緒,也因為在整個事件中,曾得到穆巴拉克大力支持的美國政府,採取了一種令人難堪的矛盾態度,這也足以令任何繼承穆巴拉克地位的埃及新領導人,重新審視埃及和美國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