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山:中國模式的特徵與問題
我所認識的中國模式的主要特徵,包含了一些政治、經濟的元素。首先當然是一個強大的、中央集權的政府,沒有多黨制民主,沒有西方意義上的法治。但一個強大的政府並不是罕見的,世界上許多國家都有一個強大的政府。中國的特殊性在於政府的目標是國家的發展,它對人民負有道德責任,這一點和許多獨裁國家不同。我認為這是中國的儒家學説和文化系統的歷史遺產,即政府必須要為公益服務。中國的文化遺產有個很有趣的特徵,那就是政府(至少是政府的上層)會關心自身權力的正當性,他們明白,這種正當性取決於政府能否為社會帶來福利,特別是經濟上的福利。因此一黨制國家的許多問題在中國都被壓縮到了最小。中國的腐敗問題隨着政府級別的升高而減少,這和俄國有很大的不同,俄國的腐敗程度隨着政府級別的升高而一起升高。這是第一個特徵。
第二個特徵就是中國的出口導向型經濟,這點和日本、韓國的工業政策都不一樣。這兩個國家利用直接抵免(direct credits)來實現產業轉化,將經濟扭轉到了半導體、造船業上。中國的出口經濟則依賴於管理、貨幣、積累、大量外匯儲備、大規模的國內金融壓抑(financial repression)。金融危機後,我編了一本書,主題是金融危機的後果,林毅夫博士撰寫了其中的一章。
最後一個特徵也為亞洲的許多快速發展國家所共有,那就是較為欠缺的社會安全網絡。不像歐洲的社會福利模式,中國的體制不將再分配放在核心地位。中國政府認為,創造價值比退休金、失業保險之類更重要。
以上幾點造就了一種非常與眾不同的模式,使得中國在經濟發展中取得了非凡的成功。中國模式的優勢有好多。最重要的大概就是決策的速度和質量了。常有人喜歡把中國和印度對比。中國相對印度最大的優勢就是在基建方面的投資速度很快,造了許多機場、橋樑、鐵路。而在印度,如果想造個水利工程、機場或者道路,就得和許多組織打交道,工會、非政府組織、農民協會什麼的,這會花掉許多時間。美國也有這個問題。因為要考慮權力分散、相互制衡,所以在美國,許多重要的財政政策沒有制定出來。而這個問題中國已經克服了。金融危機發生之後,中國的經濟刺激款項也比美國的數額大幾倍。這就是中國模式最重要的優勢。我不認為“歷史終結説”已經被推翻,但我在寫那本書的時候確實沒有提到中國模式。
我認為,真正的問題是:這種模式在未來是否可以持續?在全球化的壓力下,這種高質量的政治決策能否繼續下去?我認為就經濟而言,中國這種建立在出口之上的經濟模式是不可持續的。它得益於全球的結構性失衡:中國負責所有的生產、儲蓄,美國負責所有的消費、借款。這個模式的持續時間比許多人預計得都要久,但隨着金融危機的到來,美國人恐怕得改變自己的行為了。從某種意義上説,這種靠出口拉動的經濟模式最適合小型發展中國家,比如上世紀60、70年代的韓國。而中國是個大國,它現在是世界上第二大經濟體,在這個前提下,生產出來的產品到哪裏去就成了一個問題。現在中國政府以及研究這個問題的經濟學家給出的答案,是將這些產品賣到國內市場。但這裏頭還有個政治經濟學的問題:這麼大的一個出口/儲蓄型經濟體,能否在短時期內完成轉變?看看日本,它從1980年代中期的《廣場協議》後開始了類似的轉變,現在20年過去了,國內市場還是沒有完全刺激起來。
我的第二個問題是關於責任(accountability)的:中國能否產生一個正當的、負責的政府,也就是通常説的“民主”。我認為,中國的政治體制一直沒能解決一個問題。中國創造了高質量的威權政府,但在歷史上一直沒能解決“壞皇帝”的問題。領袖表現好的時候國家發展就快,但領袖表現差的時候國家也會出問題。
我現在再談談文化的話題。我15年前寫了本書叫《誠信》(Trust)。在書中,我把中國社會描繪成了和美國、日本相比誠信較低的社會。中國人的誠信基本上侷限在家庭成員間,或者熟悉的小圈子內部。但範圍更大的、更普遍的誠信就少見了。部分原因在於儒家學説。儒家學説是一種家庭式的意識形態。中國和日本文化在家國關係上有很大的區別。我念儒家書籍的時候清楚地感覺到一點:當家庭和國家發生衝突時,以家庭為先;如果你父親犯了罪,你就得給他隱瞞。中國的傳説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讚頌孝行的。日本就不同了。日本在名義上也是儒家國家,但我覺得日本文化更多地是為等級式的封建政治秩序所塑造的。在那樣的文化中,對國家的忠誠顯然比對家庭的忠誠重要。所以在日本的傳説中有武士為救主人犧牲家人的故事。在中國,要將一個家族式企業轉變成非家族的企業比較困難,但在日本就比較容易。在日本有非家族式的大公司,但在中國,大公司一般都是國有的。這並不影響中國的經濟發展;中國經濟在過去幾年裏都比日本要好,不過這的確導致了不同的經濟結構。
(此文節選自弗朗西斯?福山教授2010年12月19日在復旦大學的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