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有知識
文 江南
“似乎有知識”這個標題來自哈耶克在1974年做的一次重要演講,那次演講其實是個“例行”事件,那一天,他獲得了諾貝爾經濟學獎,於是不得不説點什麼。
哈耶克認為,獲得諾貝爾獎是一種殊榮,因為該獎從前只頒給物理化學這些“純科學”工作者,現在能發給經濟學研究者,“能夠分享一些物理學的尊嚴和威望是一種巨大的肯定”。但是,他話鋒一轉説道:“當今的人們盼望經濟學家能有錦囊妙計,把自由世界從加速的通貨膨脹的威脅中拯救出來,其實,這一困境恰恰是因為大部分經濟學家當初建議政府這樣做,甚至強烈要求政府這樣去做的結果。我們現在的確沒有理由感到自豪,作為一門職業,經濟學家把這個世界搞得一團糟。”
從1974年到現在,看看並不漫長的經濟史,人們會發現哈耶克所説並非過謙之詞。將世界搞得一團糟的人,也並不僅僅侷限於經濟學家這一羣體。曾經有許多次,有人自豪地宣佈發現了人類社會經濟活動的終極規律,然而也有許多次,人們看到了諸多令人瞠目結舌的經濟劇變,諸如長期資本管理公司崩潰,巴林銀行瞬間倒閉,亞洲金融危機令多個經濟體倒退20年,由美國南部幾個州的房地產壞賬引發的席捲全球損失以萬億美元計的金融海嘯。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每次重大危機來臨時,總有一些位高權重的人洋洋得意地宣稱他們正在推動全球經濟的巨大躍進,同時順便驗證了人類理性的新紀錄,而正是這些“有力舉措”活生生地製造了崩潰並無情地愚弄了世人。
這種“預測者” “拯救者”=“毀滅者”的故事,代表的是一種人類理性的困境,即“先驗”式靜態真空環境下的理性,總是會倒在“經驗”式變化萬千的博弈局面下。不僅經濟學界如此,即使在哈耶克尊崇、羨慕的物理學界,舊理論被一舉打破,新觀念被瞬間接受的事情也是層出不窮,相對論、基因科學等等均如是。而且由於人類社會的技術水平越來越高,地球越來越平,這種“原本的理性變為瘋狂”的事也越發頻繁出現。
《北京共識》的作者雷默將此現象稱為“沙堆效應”,即當沙子無限向上堆放時,總有一粒沙子會成為導致穩定結構瞬間崩潰的那一點。這種系統的複雜性,完美地體現於以下這個例子:美國政府花費了數百億美元建立安全網絡,而基地組織撞毀世貿雙子塔只用了幾百萬美元的代價;規模浩大的全球反恐行動,又直接導致了恐怖組織數量大增,大大加劇了中東地區的社會動盪,遂有了今天的埃及、利比亞之變,還有可能在沙特、巴林引發亂局。
“沙堆”或者説“複雜系統”,在中國的經濟體系中也越來越多地得到體現。尤其是當經驗主義加實用主義的“中國模式”發展到今天,相應的阻力和反彈也達到了一定程度,宏觀調控逐漸演變為一種“先驗思維”,即不自覺地自我總結和誇大矛盾,自我懷疑,自我否定,懷疑GDP不綠色,懷疑房地產該調控,甚至懷疑該不該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
2010年開始的這一輪房地產調控,其嚴厲程度出乎所有猜測者最初的想象。2005年的首度調控是限制開發商,也就是產品二級供應商,提高了拍賣土地門檻,劃定了土地紅線,並且首次提出打擊囤地的口號。2008年的調控主要是限制“炒房團”,也就是產品的三級供應商,大大提高税收水平並計劃出台房產税。兩次調控的失敗並非是由於違反經濟規律,而是由於經濟大環境的調整:一次是全球性的經濟膨脹和房地產泡沫,另一次是全球性的金融危機迫使政策由收縮轉為擴張。
但一系列的簡單事件連串起來,就匯合成了一個高度“簡單化”和“抽象化”,帶有濃厚政治色彩的系統,即所謂“房價由總經理説了算還是總理説了算”的問題。問題由此進一步被推到“產品一級供應商地方政府”的頭上,高房價的原因也被歸結為房地產直接拴在了“盲目追求GDP”的戰車上。殊不知,即使每一步推理的因果關係均正確,原因的原因也絕非原因了。因為這是一個“複雜系統”,絕非用真空環境下的假設關聯就可以組成充要邏輯的。可是,要解決“終極原因”的那個手段卻雷霆霹靂地出台了,各地均要限購,均要建多少保障房,均要承諾地王不能出現,均要收房產税(似乎這就不叫土地財政了,就能避免高房價了),否則,就要“約談”。
整個事件的未來很難預測,因為似乎所有人都陷入了海森堡“測不準理論”中的一環,即“一個電子的位置測定越準確,在這個瞬間的動量就越測不精確”。當我們把關於房價的種種統計數據、銀行業對房地產按揭損失的承受力、房地產損失對社會各行業的影響、社會各行業對銀行業的影響、土地拍賣收入損失對地方政府財政收入和還債能力的影響、地方政府還債能力對銀行業的影響、保障房建設對銀行業的影響、保障房需要地方和中央政府配套出籠的貨幣、貨幣對銀行和社會各行業的影響……都放在一起測量,不難發現對任何單一對象的精確測量(比如説銀監會聲稱,壓力測試表明銀行可承受房價暴跌30%)都毫無意義可言。那麼試問,出台這些政策的宏觀調控者真的能測準這些措施的影響嗎?或者問一個更淺層次的問題,出台政策的人想過各地的執行舉措會如此五花八門嗎?
文章結束前,筆者想請讀者回顧一個本輪房地產調控政策出台前的小小誘因:“黑燈率”,看看數據是如何騙人的。一個新華社記者每個月去拍一張廣州某小區的晚間全景,觀測所有窗户中有多少比例是“黑燈”的。連拍十個月後,他將每個月的“黑燈率”平均後,得出該樓有80%左右“空置率”的結論。這真是個“似乎有知識”的冷笑話般的結論,即使他的邏輯前提正確,沒燈亮過就説明沒人住過,那一個窗户十個月裏亮過一次不就代表有人住?他難道不應該將十張照片放在一起,把所有曾經亮過至少一次的窗户都圈出來然後算一個“空置率”?
一場宏大的,充滿“不朽感”的為民請命運動,往往就是由一堆瑣碎滑稽的“黑燈率”式的謬誤組合引出的,這正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不可思議之處。那些時刻警惕的捍衞者們,其思維方式與他們的敵人其實毫無二致,都熱衷於擁抱先驗的普世結論,遠距離觀察歸納總結並憂慮着,他們恰恰忘記了,中國30年來的巨大進步是不斷適應各種變局的結果。世界變得越來越快,中國卻在猶豫要不要自己幻想並描繪一條通天大道,似乎很有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