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淡寧:“天下”歸來
文 貝淡寧
中西方政治最大的區別是,直到100年前,中國人總是在考慮“天下”。從傳統意義上來説,中國人不會以“國”的概念考慮問題,覺得國家就是天下,中國人不習慣只考慮自己國家的利益,或者我們跟周邊的國家是否會有矛盾衝突。可是西方人考慮問題的角度是不一樣的,他們認為政治最大的目的就是法家所説的“富國強兵”。西方人考慮的是“國家”的概念,怎麼為國家服務。這種想法在西方有很長的歷史,“國家”與“天下”的差異是中西方最大的區別。
雖然近代中國也曾被其他國家欺負,包括西方國家、日本等等,所以中國也逐漸開始強調“主權”的問題,可這些價值觀完全是西方的價值觀,“主權”不是中國傳統裏就有的,是舶來品。
西方制度不符合中國國情
我們當然需要民主,但在考慮天下人的利益或者為子孫後代的利益做決定的時候,需要一些非民主的制度。
與100年前相比,中國現在沒有那麼落後了,國家比較穩定,所以現在很多人想恢復這些傳統的價值觀,其中也包括“天下”觀念。因為現在光看自己國家已經遠遠不夠,還得考慮到整個世界。中國的外交政策一定會影響到世界上其他國家,所以用什麼價值觀來考慮問題,就顯得尤為重要。現在很多中國的專家學者都提出來用“天下”這個世界觀。隨着經濟發展和中國實力的壯大,現在是時候恢復自己的世界觀了。
“天下”的概念不是全球化(Globalization),這個詞很難翻譯,有人翻譯成世界(The World), 有人翻譯成天堂之下(All Under Heaven)。
很多人都在討論什麼是“天下”,我認為“天下”有三層涵義,第一層是地理上的概念,整個世界,The world。第二層是價值觀,我們的理想是儒家的“愛有差等”。我們愛家庭,但是將這種愛推及到家庭之外的時候,這種愛的力量會隨着距離的漸遠而逐漸削弱。所以我們固然應該為自己的國家服務、應該考慮自己人民的利益,但與此同時我們也應該考慮天下人的利益。“天下”就是怎麼考慮本國之外的其他人的利益。此外,“天下”還有情感上的含義,即我們對整個世界的關懷。
比如現在中國政府提出“綠色經濟”的概念,就是在發展經濟的同時如何做好環保。在為環保付出努力的時候,在西方的民主制度下非常難。西方民主制度下的統治者主要為選民服務,如果選民和非選民之間有些利益矛盾或者利益衝突,誰會贏?不管這個領導多麼聰明,但他沒有其他選擇,只能站在選民利益的一邊,奧巴馬就是如此。所以西方式的民主制度很難解決類似環保這樣的問題。
一方面,我們當然需要民主,但在考慮天下人的利益或者為子孫後代的利益做決定的時候,需要一些非民主的制度,因為這樣一來決策執行都會更有效率。從理論上説,中國的政治制度在決策上相比較西方的民主制度來説是有優先的。現實是不是這樣呢?我們可以繼續探討。相比美國,我對中國更看好。如果對中國政府提出改進的建議,很可能會被採納;但如果在美國,不一定會有這麼大希望。
“天下”的核心是人民
儒家和法家一樣都覺得治國很重要,但兩者治國的目的不同,一個為統治者服務,一個為人民服務。
中國很多人都想恢復儒家的價值觀,所以孔子像是個好東西。可是另一方面,官方對儒家的解釋與學者當然會有區別,我們非官方的人不要完全被某一種説法侷限,因為價值觀的理想和現實總會有一些差異,所以我們需要一定的言論空間。如果完全沒有言論自由,就很容易被政客利用,也沒有辦法批評他們。
在天安門廣場上立孔子像也許只是一個符號,政府不一定會有更多的實際舉措。但這個符號非常重要,因為這30年整個北京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其中包括了天安門廣場。天安門廣場有非常深刻的政治意義,即使是在國家博物館門前,但就其結果而言,天安門廣場擺放了孔子像這件事情的本身是具有很大的意義的。(編者按:4月下旬,國家博物館門前的孔子像已被搬離。)
孔子像空降天安門廣場,其他的傳統價值觀的代表是否也會“到此一遊”?我覺得不會,因為中國政治主流的價值觀是儒家。儒家作為學術本身對於其他的價值觀也是十分包容的,也吸取了佛教和法家的一些優點。
法家和儒家還是有很重要的區別的,法家的核心價值觀是整個政治是為國家服務,可儒家是“為人民服務”,誰是人民?儒家不會用狹隘的民族(Nationalism)的概念去考慮,它指的是整個天下。儒家和法家一樣都覺得治國很重要,但兩者治國的目的不同,一個為統治者服務,一個為人民服務。國家的穩定可以用一些法家的方法,但最重要的目的不能是為了統治者。
儒家學説也包含普世價值
西方政治哲學什麼時候開始考慮貧困和土地問題?應該是18世紀以後,可是儒家從一開始就提出了。
強調傳統價值觀並不是官方在意識形態上的倒退。因為按照現在官方的意識形態,治國光靠理想是不夠的。我很同意現在的一些做法,比如重視考慮弱勢羣體的利益等等,儒家也需要適應這樣的價值觀。按照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中國現在可以説是處於社會主義的初級階段,未來的高級階段是共產主義,這沒錯,但對老百姓來説,這些哲學理論沒有日常生活那麼清晰明確。因此,如果治國完全脱離幾千年留下來的傳統思想,其實是不符合中國國情的。
社會主義的價值觀跟儒家的價值觀還是有很多相似之處的,包括政府的首要責任是解決貧困問題,孟子也提到了“井田制”的土地改革。西方政治哲學什麼時候開始考慮貧困和土地問題?應該是18世紀以後,可是儒家從一開始就提出了。所以儒家在治國方面有很悠久的歷史,這也符合毛澤東的很多想法。當然以前的理論肯定需要新的解釋,不管是社會主義還是儒家思想。
此外,儒家學説包含很多普世價值,大家都應該學一些,只是這些價值觀比較符合中國的國情,所以中國人用起來比較容易、也比較願意接受。如果我把這些理論搬到加拿大去,他們還是會覺得奇怪,因為歷史不同,也有不同的主流思想。
全球各地建了很多孔子學院並不代表着儒家思想的廣泛傳播,到現在我所看到的很多孔子學院都是以學中文為主,而沒有傳播中國的文化和思想。我去南非參觀一個孔子學院,發現南非的價值觀和孔子的價值觀有很多共通之處,所以西方的理論不一定是普世的,南非的價值觀中也強調“和諧”的概念,所以孔子學院在這方面也應當做出貢獻。
(貝淡寧系清華大學哲學系教授,他參加了本次高峯論壇,本文由本刊記者張黎根據採訪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