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陣基辛格 化解西方猜疑是中國崛起的必修課
“拍案定奪:21世紀是否屬於中國?”這是一場辯論的命題,一場極為嚴肅而熱烈的辯論會。
2011年6月17日,在加拿大第一大城市多倫多最大的音樂廳洛伊湯姆森大廳,2700個座位無一空缺,早在一個月前,這場辯論會的門票已在48小時之內全部售罄,創下了該音樂廳公開售票的最快紀錄。
參加這場辯論會的四位辯手分成兩組:哈佛大學歷史學家尼爾·弗格森(Niall Ferguson)與我為正方;美國前國務卿、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亨利·基辛格及美國《時代週刊》主編、CNN電視台GPS節目主持人法裏德·扎卡里亞(Fareed Zakaria)為反方。
辯論會分成四階段展開,先由每一位辯手嚴格按照6分鐘的時限進行開場演講,時限一到,觀眾自動鼓掌,發言者隨即下台;第二階段由辯論雙方交叉質疑對方的觀點;第三階段為現場聽眾提問;第四階段,每一位辯手做嚴格控制時限的3分鐘的結束演講。英國BBC、美國CNN以及當地的多家電視台和報紙對辯論會進行了實況轉播和全面的報道。
這場辯論是芒克辯論會(Munk Debates;Munk是加拿大著名慈善家)每半年舉行的論辨活動之一。由世界知名學者就各種全球性問題展開辯論的芒克辯論會,目前已經成為加拿大重要的文化思想活動之一。半年前,其辯論的題目是“宗教到底是否社會進步的力量”,辯論的雙方分別是2007年皈依天主教的英國前首相托尼·布萊爾以及加拿大知名作家、無神論者克利斯多夫·希金斯(Christopher Hitchens)。
當芒克辯論會組織方3個月前邀請我參加這次辯論時,我很是猶豫,主要的擔心是面對西方主流的媒體、聽眾和知識界,如何正確、全面地介紹中國的情況,講述中國的觀點,更是因為不知該不該舌戰中國人民的老朋友、當代中美關係的美方開路人基辛格博士。這對中國任何一個學者毫無疑問都是個挑戰。組織方告訴我,假如我不去的話,他們將安排一位我所熟悉的美國政治活動家代替我進行辯論,我相信,這位美國人無論對中國的態度是多麼地積極正面,也不可能像中國人那樣傳遞出我們真正想要傳遞的信息。因此,猶豫再三,我還是接受了邀請,因為這是一個重要的機遇,讓我用西方人的方式和語言向西方比較全面地解釋中國人的想法。事後看來,這一決定是正確的。
筆者自定的目標
辯論會就是一場博弈,目標必須非常明確。經過深思熟慮,我認定參加這場辯論會的目標,就是在全面清晰地傳遞出一箇中國學者觀點的基礎上,想方設法打消西方人對中國崛起的猜疑。這也就是説,要非常清晰、精準、優雅地輸掉這場辯論,要通過這場辯論讓西方人相信,21世紀不僅僅屬於中國,這才能夠為中國的未來發展建立一個相對寬鬆的國際輿論環境,為中國的發展鋪平道路。
我的這一目標看來是達到了。經過辯論,62%的觀眾反對21世紀屬於中國的論斷,而在辯論前,這一數字是39%。特別需要強調的是,整個辯論過程讓我深刻而直接地意識到,在大部分西方聽眾的心目中,21世紀屬於中國這個論斷,基本等價於中國將主導這個世界,這顯然既不符合事實,也不是中國所希望的西方對於中國崛起的結論性印象。
為了這一辯論的目標,我反覆思考精心準備。最難的無疑是開場演講,一開口必須低姿態,尊重對手,這是中華文化的美德,也是為了降低大家的戒備。基辛格在辯論會前就對加拿大全國性報紙《環球郵報》(The Global and Mail)的記者説,根據他對中國文化的瞭解,“來自中國的李教授不會讓人下不了台”(He will not show people up)。因此,我一開口就説,作為唯一來自中國的辯手,我的旅程最遠,不僅是跨越了陸地海洋,更是邁過了文化隔閡,在我的文化和教育傳統裏,我們沒有辯論的修煉,相反,我的教育告訴我,必須尊重像基辛格博士這樣的長者、智者,因此,今晚我是會場上的殘疾人。此言一出,全場大笑,氣氛放鬆,下面的話就好説了。
我用了三個關鍵詞來表達三個邏輯關聯的觀點。第一個關鍵詞就是能量。我説,正是中國過去30多年的迅速發展引出了今天這場辯論會,而中國的變化遠遠沒有完成,我們頂多看到了一半的旅程。原因是中國還有能量,能量來自哪裏?能量來自於過去近200年來的屈辱歷史,也來自於過去幾千年來中華文明的積累。這種積攢下來的歷史能量還沒有完全地迸發出來,民眾還不滿意,因此,中國一定會繼續改革和開放。我説改革其實不難,鄧小平曾反覆號召“不爭論,重實效”,英文就是:No debate! Just do it!老人家不一定喜歡今晚的辯論,但一定是耐克跑鞋廣告的粉絲。聽眾們會心大笑。
第二個核心詞是復興。中國能量的指向和前進的目標絕不是向西方復仇,更不是主導世界,而是復興,復興到古老文明應有的活力和應有的自信心,以及對外友好交往的態勢。漢唐之盛是中國復興的一個基本目標。
第三個關鍵詞是影響力。中國文明覆興的進程對世界一定會有正面的影響力,那就是中國會改變西方人“非輸即贏”的定式思維。中國會為世界上仍然貧窮的大部分國家和民族帶來希望,他們會説,中國做到了,我們為什麼不行。中國也會帶來與西方、尤其是與美國不同的新的社會經濟管理方式,這個管理方式中,社會的利益、民眾的利益、全局的社會的穩定相對而言會獲得更高的權重,而不是像美國一味地追求美國體制下的個人的自由。開場演講一氣呵成,我最擔心的超時問題沒有發生,觀眾的掌聲是由衷的,而不是因為超時被迫的。
在辯論會最後,是3分鐘的結語,我引用了老子“上善若水”的哲學思想,呼籲大家應該順應歷史的潮流,所有能夠順應歷史潮流的發展,順應中國文明覆興的趨勢的民族和國家,一定會共同擁有21世紀。
從投票的結果來看,我在辯論中應該是達到了最初的設想。
西方對中國的三大猜疑
在整個辯論的過程中,論辯雙方唇槍舌劍,會場上的聽眾也提出了很尖鋭的問題,其中凸顯出當前西方對中國發展的若干猜疑。
第一,中國會不會是另一個日本?中國經濟雖然今天蓬勃發展,但會不會像日本上世紀80年代那樣,在10年或是20年之內,突然出現停頓?對於這一問題最好的回答就是,中國與當年的日本有一個本質的不同,那就是中國還在進行制度變遷。中國的社會從百姓到知識階層,仍然對現已取得的成績感到不滿,仍然希望社會繼續改變。從網上反映的對貪污腐敗的痛恨,到對個税改革的關注,再到對城管的不滿,都反映出了中國社會前進的能量。而日本從80年代至今,並沒有巨大的前進魄力和制度變遷的成績。
第二,中國是否會出現社會政治的動盪?聽眾中有一位多倫多大學的資深教授明確問到,中國會不會出現北非、中東似的動亂?中國的互聯網會不會成為社會動亂的導火索?這是一個重要的社會話題,也是當今中國社會所必須要面對的重大課題。從歷史的經驗來看,中國絕大部分的民眾對目前已有的改革開放的成績並不自滿,恰恰相反,各種社會輿論希望社會管理乃至於政治體制不斷地前進和改革。
第三大疑慮就是中國是否會在海外重走西方殖民之路。現場一位來自非洲的著名女作家提出了一個非常尖鋭的問題:中國在全世界各地,尤其是非洲,正在尋求資源性投資,這種投資會不會引發中國對這些地區政治和軍事上的干預和控制,是不是隻有以此才能保證中國的利益,中國會不會走西方的殖民老路?我想,這一猜疑在未來相當一段時間會持續存在,甚至於演變升級,這需要中國的企業、政府和學界不斷地研究中國在非洲投資的新課題,想方設法化解風險,避免衝突。毫無疑問,走西方殖民的老路是行不通的,成本也是巨大的。
基辛格犀利依舊
辯論前,出於禮貌,我專門拜訪在另一個休息室裏的基辛格博士。88歲的老人目光犀利,思維極為敏鋭,並且仍然充滿着鬥志,他第一句話就跟我開玩笑:“你來找我是很危險的,我們在辯論前交換觀點恐怕對你是危險的。”然後,他又指着在旁邊的印裔美國人法裏德·扎卡里亞調侃説:“你們二位以後要打一架,辯論辯論中國和印度之間的競爭以及未來誰將主宰世界。”這一刻突然讓我感覺到,老人的鬥志絲毫未減,他的心跟毛澤東是相通的,都是充滿着鬥爭精神的政治家和思想家。
基辛格在辯論中表達了兩個基本觀點:第一,中國自己的經濟、社會問題非常多,如收入差距、發展方式轉變、經濟發展的持續動力、經濟結構的調整、地區發展的不平衡等,因此,中國不可能騰出手來致力於在世界範圍的擴張;第二,中國生存的國際環境非常惡劣,周邊國家並不友好,對中國充滿猜疑,因此,中國很難在世界上稱王稱霸。
基辛格這兩個觀點我看是十分中肯的。在辯論會之前,我留意到一些媒體採訪基辛格時,他出言十分謹慎,説“我自己不僅是一個學者,也是一箇中美間信息的傳遞者和遊戲的參與者,在這場辯論中我只能站在反方”。他的潛台詞是,他不希望西方人過高地看重中國,因此與中國為敵。
在辯論會的第二階段,即交叉質疑的最後部分,基辛格非常睿智地説,“我的對手,這位李教授,他的説法跟我是一樣的,那就是中國不可能稱霸世界,我建議他把座位擺到我這邊來”,這引起了全場的大笑。事實上,我想基辛格和我對待這場辯論會的基本態度是一致的,那就是不想讓聽眾們認為21世紀屬於中國,不希望西方因此與中國為敵。
西方並非鐵板一塊
這次辯論會在加拿大進行,辯論會前前後後的各種信息都告訴我,其實美國和加拿大對待中國的態度是不一樣的,有着十分微妙的區別。加拿大其實並不希望美國像上世紀90年代那樣稱王稱霸。基辛格在辯論會前的媒體採訪中一針見血地指出:“你們加拿大人是希望我這個美國人輸掉這場辯論的,你們是想看美國的笑話的”。
我自己在美國學習工作多年,接觸到了很多加拿大人,回想起來,在美國生活的加拿大人已經美國化了,這讓我多年來淡漠了美加之間文化和利益的不同。這次來到加拿大,許多加拿大人反覆跟我講,我們不是美國人,我們的文化跟美國完全不同,我們不希望咄咄逼人,我們喜歡以理服人,你辯論的時候不必表現得太有進攻性。 美國朋友們也跟我講同一個道理,説加拿大人不如美國人這樣具有進攻性。
加拿大人的人文素質令人欽佩
西方人的人文素質之高,通過這次辯論會再次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2700人的音樂廳座無虛席,門票在48小時之內售罄。當地的朋友跟我講,很多人只能在電視上觀看實況轉播,他們準備了比薩和飲料,像看球賽般看這場辯論。更重要的是,我所碰到的記者以及辯論會之後所遇到的一些觀眾,都非常有禮貌和素養,他們不一定完全同意我的觀點,卻表現出格外的尊重。在辯論的過程中,他們時時爆發出掌聲,辯論會結束時,全場起立,以長達5分鐘的掌聲像感謝歌星一樣感謝雙方辯手們。
中國現代化進程所面臨的最根本的任務,正是提高全民的人文素養。對於西方人、日本人,我們可以不同意他們的某些做法和政府政策,但是對於他們個人以及社會好的方面,中國民眾必須客觀地對待。我們只有以友善的態度交往,虛心的態度學習,才能實現中華文明覆興的偉大遠景。
英美思辨式人文教育值得借鑑
同台辯論的另外兩位年輕學者堪稱當今英美思想界的精英。英國牛津大學培養出來的歷史學家弗格森比我年輕一歲,可已經出版了36部著作,其中包括若干極有影響力的作品。他曾經假想德國贏得第一次世界大戰,推想歐洲早已統一,而英國也得以維繫其帝國地位。此人極其善於辯論,幽默睿智,氣勢逼人,深受聽眾歡迎。事後,我由衷地稱他是辯論天才,恭喜他成為當晚辯論會最大的個人贏家。
另一位學者扎卡里亞出生於印度,父母分別是印度的政治家和英文報社的高級編輯,他本人是美國耶魯大學政治學本科畢業、哈佛大學政治學博士,師從已故哈佛政治學大師亨廷頓,當前也是影響西方尤其是美國社會思潮的精英。其在新近的暢銷書中提出了後美國時代的概念,極力維護美國式自由民主的精神。但他在其他著作中指出,發展中國家簡單複製西方民主制度必然導致混亂,民主與市場一樣,需要制度基礎。
我相信,包括我自己在內的中國教育體制培養出來的人文社科類學者與這兩位相比,明顯是先天不足。首先,我們的教育不注重立志,不注重培養興趣,學生們立志太晚,方向不明。其次,我們的教學過多過雜,過於技術性。回想我自己的清華時光,刻苦學習工程製圖,反覆推演季米多維奇(著名的前蘇聯數學分析習題集),揮汗於金屬工藝實習車間。與我基本同齡的這兩位英國和印度學者,那時一定是遨遊於哲學、政治學、歷史學的經典鉅著之中。更最重要的是,英美(法德不同)培養方式注重的是思辨,是討論和辯論,而非死記硬背。反觀我自己,作為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的第一批本科生,也曾有幸由北大及人大的老師授課點撥,但那時我們的學習方式幾乎完全是背誦消化老師的觀點和思路,思辨之風基本無存。
今日中國人文社科教育必須改革,必須研究借鑑英美優良傳統,注重培養學生興趣,鼓勵學生及早立志,積極引導獨立思考,大力倡導思辨之風。只有這樣,年輕一代的人文社會科學素質才能普遍提高,才有望湧現出大批具有國際水準的人文社科人才。經濟學教育尤其如此,我們的差距絕不是數學和英語,根本差距在於立志,在於思辨。
北美資源的鋪張
這幾年中國經濟蓬勃發展,社會資源迅速上升,國際資源控制能力也迅速上升,但是我們不要忘記,西方國家畢竟經過了多年的發展,儘管目前有財政危機,其物質文明程度依然高出中國很多。這次辯論會上,至少有兩位辯手(不是作者)坐私人包機趕來參加活動。地面的各種服務也相當鋪張,大型的全尺寸SUV GMC Suburban(4驅,8缸,6米長,三排座)來回接送,據司機説,他的車也是為U2樂隊主唱Bono服務的。作為一個來自中國的學者,我絕不是受寵若驚,但非常心疼這些能源,痛惜資源的浪費,但是同時也不得不承認發達國家強大的物質基礎,相比之下,今天的中國確實差得很遠。
中國崛起的進程遠遠沒有結束,中國的制度變遷必須推進,中國的對外開放必須堅持,這一切都有賴於我們解決一個重大課題,那就是要不斷地用一種開放的、友善的、客觀的態度去化解西方對中國各種各樣的猜疑,只有這樣,中國的現代化進程才能比較順利地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