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布恰克:俄羅斯民主巨星的崛起與隕落
今年是蘇聯解體20週年,在這場“20世紀最大地緣政治災難”(時任俄羅斯總統普京2005年國情諮文語)中,一個超級大國被徹底斷送,前蘇聯共和國經歷的經濟倒退和損失超過衞國戰爭,社會倒退更令人觸目驚心:全世界目前共有9個國家的預期壽命低於其1970年水平,除了6個非洲國家外(剛果民主共和國、萊索托、南非、斯威士蘭、贊比亞和津巴布韋),另外3個就是前蘇聯國家俄羅斯、白俄羅斯和烏克蘭。其中,俄羅斯聯邦男性預期壽命在1989—1994年間鋭減7年之多;[1]伊斯蘭原教旨主義在中亞復活,一夫多妻、農奴制度在某些地區堂而皇之走上前台,車臣戰爭、納卡戰爭、塔吉克斯坦內戰、格魯吉亞內戰、接踵不斷的恐怖襲擊、接二連三的政變……更給蘇聯解體進程抹上了無法消除的濃重血色。在蘇聯解體進程中,一批民主派政治明星應運而起,隨之在“民主化”後的動盪中紛紛邊緣化,落選、被解職、政變倒台,乃至在武力衝突中死於非命,不一而足。其崛起之迅猛猶如彗星,其衰敗之快也堪比彗星,普京的政治恩師阿納託利?亞歷山德羅維奇?索布恰克就是一個典型。
1989年初,50歲的索布恰克還只是列寧格勒大學教授、經濟法教研室主任,憑藉卓越的演講能力,在列寧格勒大學推選蘇聯人民代表、列寧格勒大學所屬瓦西里島第47選區的其它選舉活動中,他一路過關斬將,順利當選;到了1989年5月25日開幕的蘇聯第一次人民代表大會上,索布恰克已經成為耀眼明星,被普遍視為一位有經驗、有權威、獨立、直率的發言者。在人民代表會議和最高蘇維埃法律委員會會議上,索布恰克領導一個經濟法和改革分委員會,非常活躍,無論是在最高蘇維埃和人代會的發言數量,還是收到的信件和電報數量,索布恰克都遙遙領先,同時他也是在蘇聯媒體發表文章最多的新生代政治家。當時索布恰克出國訪問和受邀請的次數超過了葉利欽,《共青團真理報》聲稱他收到的求愛信最多,《莫斯科新聞報》更以“人民的律師”為題、用整版篇幅刊登宣傳他的文章,……到1990年5月23日,索布恰克已經順利當選為列寧格勒市蘇維埃主席,1991年6月當選列寧格勒市長,從而獨攬了這座“北方首都”的大權。直到蘇聯解體後初期,索布恰克都是俄羅斯全境聲望僅次於葉利欽的民主派政治家。
然而,索布恰克的政治聲望是建立在出眾的演説才能上,而不是建立在實幹之上,而出眾的演説才能和實幹能力未必總能統一。還在混跡於蘇聯人代會和最高蘇維埃時,索布恰克就毫不掩飾自己想將最高蘇維埃或法制委員會變成古希臘貴族院、然後再變成平民院的願望,他自己則可以藉助出色的辯才而成為智慧女神雅典娜。到掌握行政權力之後,索布恰克缺乏實幹精神和能力的弱點就暴露無遺;無論是工作態度還是能力,他都不是一個合格的行政領導。
他聲稱要為列寧格勒/聖彼得堡人服務,卻一天到晚熱衷於上流社會派對和出國訪問,享受政權的果實,幾乎不拒絕任何一份來自國外的出訪邀請,一年約有100天、即近1/3時間不在本市。在蘇聯末年和解體後初期經濟社會瀕臨崩潰的危急時期,列寧格勒/聖彼得堡情況尤為危急,因為這座城市當時有150萬退休人員,市財政預算40%要用於支付退休金,市政設施破敗不堪而被視為拍攝二戰末期戰火毀滅城市理想外景地,大約50%居民擠住筒子樓和無電梯樓房,……城市亟需擺脱危機,開闢發展空間,而市長索布恰克會見和接待的都是些什麼客人呢?從二月革命中被推翻的舊沙皇羅曼諾夫家族成員,到許多歐洲國家王室代表,再到克勞迪婭?希弗(ClaudiaSchiffer)之類名模,索布恰克作為市長會見和接待的客人有太多與城市經濟社會發展無關,純屬禮節性活動,卻幾乎從來不與作為城市主要支柱的國防企業工人和工程師們接觸,而蘇聯末期列寧格勒國防企業員工多達100萬人,佔該市居民總數的大約1/5。[2]他對上流社會交往的熱衷已經超過了他對本職工作的忠誠,以至於在他心目中,接待一個流行女歌星也比作為列寧格勒軍區軍委委員出席相關會議更重要。普京就曾講過這樣一件事情:有一次,為了去機場迎接當時蘇聯最着名流行女歌星普加喬娃,索布恰克託詞生病而不出席早已安排好的軍隊會議,致使一些決策無法作出,會議不得不延期,列寧格勒軍區司令員對此極為不滿。[3]無論用什麼樣的“民主”、“親民”旗號掩飾美化,這種追逐演藝明星勝過軍國大事的做派,堪與各國歷史上昏君徵歌逐色的荒唐事蹟“媲美”。
索布恰克為聖彼得堡勾畫了國際旅遊中心、俄羅斯科學和文化中心……等一大堆漂亮的藍圖,但卻不知道要實現這些藍圖需要枯燥、細緻的日常工作。與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不可須臾離開的助手、第一副市長普京。普京的優點不是體現在公開演講中,而是體現在小範圍會議和辦公室談話中;索布恰克表現出來的都是上流社會招待會上的卓越口才,普京乾的卻是一些循規蹈矩的、但對於這樣一座大城市而言又是必需的瑣碎事情。[4]索布恰克丟掉市長職位後曾如數家珍地歷數自己在列寧格勒市長任職期間的主要政績:創建了俄羅斯第一家合資企業,1990—1995年間成立約6000家合資企業,佔俄羅斯合資企業總數一半以上;成立了第一批外資銀行;發起成立了合資企業領導人協會,幫助市政府創造更寬鬆的營商環境;……[5]但所有這些數得上的政績,幾乎絕大部分都是普京乾的。
儘管索布恰克自命為卓越、強有力的領導人,喜歡為自己治下的這座城市勾畫宏大的藍圖,但他卻似乎完全不理解聖彼得堡要想取得他許諾的那些“中心”地位,就不可能單純依靠本市自身的力量,而需要依託整個俄羅斯,為整個俄羅斯市場服務。他積極地向西方尋求援助,卻幾乎公開地與莫斯科為敵,殊不知即使對於外國投資者而言,列寧格勒/聖彼得堡的價值也主要體現在作為全俄羅斯的北方門户,而不僅僅是這座城市本身;正如香港的商業價值在於中國門户的地位,而不在於港島、九龍和新界本身。結果,人為的、自以為對聖彼得堡有利的區域分割害了這座城市,這座城市的衰敗多年無法根本改變,反而每況愈下。直到2003年夏天(即普京支持的瓦連京娜?馬特維延科2003年秋當選聖彼得堡市長前夕),為了尋找合適的外景地拍攝被戰爭摧毀的城市,以1945年蘇軍進攻柏林時節為主題的德國電影《落日》攝製組幾乎跑遍了歐洲,最後發現聖彼得堡周邊的工廠區最合適。[6]
究其起源,聖彼得堡最初就是彼得大帝建立的濱海堡壘,無論是在沙俄、蘇聯還是蘇聯解體後的俄羅斯時期,列寧格勒/聖彼得堡始終是這個國家最重要的軍事重鎮之一。假如善於運用,這個地位意味着國家大手筆的投入,對當地基礎設施等發展都有好處。正因為如此,在美國政治生活中,議員們常常努力為本選區爭取國防訂單和軍事基地開支,美國總統也常常將這一類支出項目作為“肉桶”中的肥肉來換取相關議員們支持自己的政策。但索布恰克與列寧格勒軍區、波羅的海艦隊的關係十分緊張。
與盧日科夫領導的莫斯科不同,索布恰克在自己的城市聖彼得堡沒有拒絕推行丘拜斯冒險的“人民私有化”計劃,城市中許多知名企業都以很低的價格賣給了私人,不少西方人廉價攫取了聖彼得堡的很多塊“肥肉”(儘管俄羅斯當時禁止外國公民參與“人民私有化”),更糟糕的是很多有價值的資產落到犯罪集團手裏,以至於聖彼得堡在俄羅斯國內外落下了一個“犯罪之都”的稱號。須知葉利欽的1996年國情諮文都承認當時的俄羅斯己超過了意大利,成為國際社會最大的黑手黨王國;索布恰克治下的聖彼得堡能在這樣一個國際最大黑手黨王國“贏得”“犯罪之都”稱號,其治理水平可想而知。幾十上百年來一直與莫斯科並駕齊驅的聖彼得堡在後蘇聯時代發展水平與莫斯科拉開這麼大差距,口口聲聲要為列寧格勒/聖彼得堡人服務的索布恰克“功不可沒”。
……
而且,索布恰克諱疾忌醫的風格使得他喪失了改正自己失誤、提高執政能力的希望。以與軍方關係緊張為例,他後來不止一次將此歸因於他對車臣戰爭持消極態度;但車臣戰爭實際開始於1994年10月,而索布恰克與列寧格勒/聖彼得堡軍官們的緊張關係在1991—1992年間就已經公開。他沉迷於衣香鬢影、環佩叮噹的所謂“上流社會活動”,為此不止一次耽誤正常公務,但他不僅沒有反省,反而理直氣壯地為自己的沉溺辯解:“為什麼我會出席上流社會的活動?因為我是聖彼得堡市市長。這裏是俄羅斯精神和文化之都,而不是一個邊遠的小城市。”[7]
結果,到了1996年他第一個市長任期結束時,他在聖彼得堡的支持率已經落到了20%以下,[8]只有一些企業主和知識分子支持他,大多數市民生活水平顯着下降而反對他,至於他曾經在全俄享有的聲望和支持率早已一去不復返。在連任競選中,負責市政管理的副市長弗拉基米爾?雅科夫列夫雖然被索布恰克輕蔑地看作是個不太聰明、平庸無奇的官僚,還被政治對手戲稱為“管道工”、“衞生技術設備專家”,索布恰克則自命為卓越、強有力的領導人,但恰恰是這樣一個平淡無奇的官僚被支持者們認為能夠滿足市民對公共設施的需求,從而在競選中戰勝了索布恰克。
更糟糕的是,即使單就索布恰克賴以起家的辯才而言,索布恰克本質上也不是一個好演説家,因為他對辯才、論戰勝利的追求常常壓倒實事求是精神。還在蘇聯人代會和最高蘇維埃時期,索布恰克已經暴露出了這一弱點。在議會內,索布恰克經常做沒有必要的發言,且其發言常常有失公正,即使在一些公開辯論中也不例外。[9]令人悲哀的是,不少時候恰恰是不實事求是反而能幫助辯論者在論戰中獲勝,致使被短期政治利益衝昏頭腦的“勝利者”看不到自己未來要為此連本帶利付出何等代價。到了索布恰克競選連任市長時,到了他丟失市長職位之後,他自己也充分品嚐到了自己當年種下的苦果,因為此時他的對手們把他昔日施之於蘇共“保守派”的“論戰”手法施之於他自己身上了。
哎!西式代議制民主政體本來就有很強烈內在傾向選拔出外表勝於才幹之輩,發展中國家在“民主化”進程中更容易選拔出擅長逞口舌之利卻無實幹才能之輩。從葉利欽、索布恰克、蓋達爾、丘拜斯到陳水扁之輩,我們已經一次又一次看到了這一點,未來又會是那些國家和地區讓我們繼續看到這一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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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聯合國開發計劃署:《2010人類發展報告》,第32、34頁。
[2]【俄】羅伊?麥德維傑夫:《普京——克里姆林宮四年時光》,第17頁,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
[3]【俄】羅伊?麥德維傑夫:《普京——克里姆林宮四年時光》,第18頁,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
[4]【俄】羅伊?麥德維傑夫:《普京——克里姆林宮四年時光》,第17頁,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
[5]【俄】羅伊?麥德維傑夫:《普京——克里姆林宮四年時光》,第28頁,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
[6]【俄】羅伊?麥德維傑夫:《普京——克里姆林宮四年時光》,第528頁,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
[7]【俄】羅伊?麥德維傑夫:《普京——克里姆林宮四年時光》,第26頁,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
[8]【俄】羅伊?麥德維傑夫:《普京——克里姆林宮四年時光》,第30頁,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
[9]【俄】羅伊?麥德維傑夫:《普京——克里姆林宮四年時光》,第6頁,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