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改革的中間路線和中間力量-鄭永年
目前中國各方面的改革困難重重,除了領導層缺失共識之外,另一個主要的原因是沒有找到改革可以依靠的力量。在很大程度上,第二方面的因素更為重要。因為如果沒有找到改革的支持力量,即使有改革的理念或者共識,也無法付諸實踐;同時,在沒有找到支持力量的情況下,改革者也就不知道為誰而改革,為什麼而改革,也就很自然失去了改革的方向。
上世紀九十年代,儘管社會上對改革的討論不多,但黨內對改革有共識,而且改革者也找到了支持力量;改革不僅方向明確,而且執行也很得力。但是這些年來,改革淪陷於左派和自由派之間無謂的爭論。至少從表象來看,中國的改革領域,無論是意識形態還是實際政策,都已經高度分化。然而,這裏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左派還是自由派,其理念實際上都不符合中國的現實,因為它們在很大程度上都來自西方,而非對中國實踐的總結和反思。換句話説,高度分化的爭論與中國的實情並無多大關係,因而也不會有具有實質意義的支持力量和解決的辦法。
經濟上的新自由主義來自西方,政治上的自由主義也來自西方。中國本身有自由主義傳統,而改革開放之後又培養出很多自由主義要素來。但對於這些來自中國的傳統和新的要素,信仰西方自由主義的人是不屑一顧的。另一方面,在中國,對自由主義的批評,主要來自那些自稱為馬克思主義者的人物。但是馬克思主義也來自西方。馬克思主義基本上是一種批評學説,甚至是一種革命學説。因此,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之後,其在中國的革命過程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中國如今是建設年代,那麼自然就要把馬克思主義轉變成為一種建設的學説。儘管人們一直在探討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但事實上依然看不到中國化了的馬克思主義是怎樣的,如何有利於建設。在實踐層面,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繼續呈現出其傳統性,即批評和革命性,也就是對現存制度的批評。中國改革開放後開始實行的市場經濟,在很多方面非常像馬克思當年所批評的原始資本主義。馬克思主義因此在當前仍然是最有效的批評現實的方法。這在左派那裏表現得很明顯。問題在於馬克思主義並沒有找到解決問題的出路。至多,在這個羣體中,有人就懷念起計劃經濟,甚至毛澤東時代貧窮但平等的社會主義。
左右爭論脱離中國現實
無論左派還是自由派都認同來自西方的“主義”,並奉之為理想,並希望中國走上他們所認同的理想之路。但是,由於這些“主義”沒有被本土化,很顯然,這種做法只會把中國引導上歧路。
除了左右,中國更多的社會力量屬於中間派。中間派沒有像左右兩派那樣鮮明的意識形態光譜,但實際上“中間”便是中間派的“意識形態”。中間派所信奉的理念或者支持的政策,較之左右派更符合中國實踐。
經濟改革方面,中間派的立場主要表現在實現各方面經濟發展的平衡,包括國有經濟和非國有經濟、政府和市場、大型企業和中小型企業、效率和公平等等。這是對中國經濟改革經驗的總結。在改革早期,自由主義派佔據改革的主導地位。經濟自由主義在改革計劃經濟過程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是在後來自由主義的經濟政策被濫用,並被擴展到社會領域,例如醫療衞生、社會保障、教育和住房政策等等。在這些領域,本來政府應當起到重要的作用;但自由主義的侵入,造成了這些領域社會政策的過度市場化。另一方面,近年來,因為社會政策改革提到議事日程上來,強調社會公平和正義,很自然就要強調政府的作用。但也有人開始把社會政策濫用到經濟政策領域,過分強調國家和政府在經濟領域的作用。所以,經濟領域的市場程度在不斷減低。國有企業的大擴張也是其中一個表現。
在經濟領域和社會領域作一個分野,為中間派的立場。經濟領域要進一步市場化,要鼓勵競爭,只有競爭,才能達到效率、創新和進步。再者,對國有企業要設定一個限度。自由派所支持的全面私有化不現實,也會帶來很多負面的效果,正如西方、俄國和東歐私有化所表明的。但國企也不能無限擴張,擠佔民營企業的空間。要知道,在國有企業裏面是出不了像華為、阿里巴巴這樣的公司的。可持續的發展要求兩者之間的平衡。當然,經濟領域市場化的深化並不是説政府的監管就不要了;實際上,市場化越深入,越需要政府的監管。政府監督和市場化不是一對矛盾,而是相輔相成的。
在社會領域,中間派強調政府的作用。在這一點上,即使在盛行自由主義的西方國家也是有共識的。人們今天所看到的社會主義首先出現在西方。西方為了挽救資本主義,在社會領域實行社會主義,出現大量的社會保護機制,引入福利制度。當然,在一些方面,西方走過了頭,導致政府的過分擴張,公共領域的過度擴張,阻礙了市場經濟的發展。這導致了上世紀八十年代英國和美國式的新自由主義式改革,在政府退出經濟領域的同時,縮減政府在社會領域的作用。這個經驗表明,社會政策首先必須由政府來主導,但其社會政策運作過程中也需要引入市場機制。如果完全由政府和官僚機構來主導,就不能導致資源的有效配置和使用。
因此,中國在改革過程中,既不能用經濟政策來替代社會政策,也不能用社會政策來取代經濟政策。
自由派和左派的觀點均是舶來品
政治改革方面也如此。自由派一談到中國政治改革就是西方的“多黨制”和“三權分立”。他們對西方制度的認識流於理論和表象,沒有看到實質,過分強調體現形式。形象地説,自由派就是要桔子(中國)改造成蘋果(西方)。顯然,這是他們知識想象中的一種美妙烏托邦而已。
與之相對的左派也並非本土派,左派思想淵源也是西方。中國的左派批評自由派所稱道的“普世價值”,但左派(無論是老左派還是新左派)所堅持的大多數價值觀也是從西方進入的。馬克思主義對西方政權有諸多的批評,但是除了短暫且不成功的試驗(巴黎公社等)外,人們並不知道建立在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之上的政權應該是怎樣的。後來西方馬克思主義具有了現實主義的態度,重點轉向瞭如何改進和改善現存制度。新馬克思主義對改善和改進西方制度有很大的功勞,因為較之其他主義,馬克思主義更使人看到問題的實質。這也使得西方馬克思主義得到了新的生命力。但在中國,左派和自由派都是為了一個並不在中國存在的“稻草人”而戰。
中間派在政治上也是務實派。中間派承認現實政治是中國政治改革的起點。在以下兩個方面,中間派把自己和左右派區分開來。第一,和左派不同,中間派認識到並強調政治改革的重要性。政治改革要和經濟改革相配合,用政治改革來保護經濟改革的成果,深化經濟改革。同時,政治改革本身也具有深刻的意義,通過政治改革來保障社會成員的各種權利。第二,和自由派不同,中間派反對走自由派所提倡的西方化道路。西方化不是政治改革,政治改革就是在承認現實的基礎上改善和改進制度。這就是説,中間派認識到現存體制是可以改革的。民主化是改革的大趨勢,但民主化必須在中國的環境裏有序展開。
西方社會的穩定和有序發展的主要原因並不在於其多黨制和民主,而是在於中間力量的巨大。社會自身的整合力量遠遠大於政治力量對社會的整合。實際上,政治力量往往使得社會更為分化。在中間力量很強大的社會,一個政黨可能靠左一些,另外一個政黨可能靠右一些,但極左和極右的可能性不高。一旦失去了中間力量的支持,任何政黨都難以具有足夠的社會基礎。
中間派是穩定的基石
中國社會高度分化,政策很容易滑向極左或者極右。但同時,人們也不可忽視迅速成長中的中間階級。例如,經過三十多年的改革和經濟成長,中國的中產階級已經具備了相當的力量。又如中國各方面的教育普及程度居發展中國家前例。崛起中的中間力量體現着務實和理性的思考。即使是底層的中國民眾,也只有在被左右派動員的時候,才具有政治色彩;平時他們表現的更多的是政治上的中性或者中立。實際上,對大多數老百姓來説,他們希望的是穩定和秩序,而不是被動員起來去建立一個他們並不能認知的理想秩序。
中國的改革有沒有出路,在於改革者是否能夠超越左右,是否能夠動員中間力量,中間力量是否能夠走上前台。中間力量無論在黨內還是黨外都存在着,但是他們都比較沉默。他們之所以沉默,或許他們不希望“折騰”,希望社會穩定有序的進步。但問題是,如果中間派保持沉默,那麼改革的舞台就會被其他勢力所佔領。無論極左還是極右,都不符合中間派的利益。
要推動中國理性的改革,就要求改革者來動員中間派。要動員,就要為中間派建立其利益表達機制。建設中間力量的改革話語也同樣重要。改革開放之後,中國引入了太多的盛行於西方的激進左派或者自由派話語,並且越來越多的人信以為真。如果中間派的改革話語得不到建立,那麼改革政策仍然會或左或右。
中國社會如果繼續被左右派操弄着,就不會有出路。現在或左或右的局面得不到改變,社會很容易會走入對立、不穩定、甚至暴力的局面。對執政黨來説,如果要持續生存和發展,也必須擺脱或左或右的立場,而把自身的社會基礎和政策牢固地建立在中間力量之上。失去了中間力量,中國要不就是一個極右政權,要不就是一個革命性左派政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