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增長才是最大的風險-張軍
正值抗通脹、貨幣政策進退維谷、房地產調控的敏感時期,中國經濟硬着陸的説法充斥了海內外媒體。
“悲觀論的問題在於總是以短期的視野看中國經濟,如果你將視野拉長至十年二十年,你會看到不一樣的情景。”復旦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主任張軍如是説。
在他看來,投資比例高、消費比例低、勞動收入佔比下降以及收入差距擴大等中國經濟眼下看似比較嚴重的問題和矛盾,會隨着經濟增長自動緩解。
“中國經濟還將以平均8%的速度,至少持續增長10-15年。”他還像末日博士魯比尼精確計算中國硬着陸的時間一樣計算出,“2019年中國GDP總量就可以趕超美國。”
在悲觀論盛行的時候,張軍給我們提供了另外一種視角。
中國GDP增長並不主要依賴出口
社會觀察:美國軍事政治學家弗裏德曼近期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説,“我對中國的評價是崩潰,不是崛起”,他的理由有兩條,第一條説,核心在於中國的貧困,中國13億人口中10億以上過着像非洲一樣的貧困生活。你如何評價他這種説法?
張軍:這是對中國經濟的無知,2010年中國人均GDP已經超過4000美元了。中國的收入差距的確在擴大,但擴大的背後其實關鍵是地區差距,中西部和東部之間的差距,城鄉差距基本上已經縮小了。而地區差距是跟經濟結構的轉型相關聯的。
中國正處在結構調整的變化之中,原來中西部的資源、生產要素一直在往東部轉移,造成東部的工業化程度更高,財富積聚,中西部的收入差距隨之擴大。現在到了經濟結構轉型的時候了。東部由於勞動力、資源的瓶頸,勞動生產率的增速開始放緩,生產要素開始往中西部快速轉移。我們看到很多長三角地區的企業,已經將工廠在向內地搬遷,包括勞動力,資本都正在大規模地向內地轉移。因此,隨着時間的推移,地區收入差距也會隨着經濟增長逐步縮小。
如果説長三角城市,比如上海杭州的人均GDP已經在1萬美元以上,達到了中等發達國家水平。任何國家都有貧困人口,如果按照世界銀行一天消費一美元的絕對貧困標準,中國存在貧困人口不會超過1億。
社會觀察:弗裏德曼“崩潰論”的第二條理由是,中國是個沒有內部經濟的國家,歐洲和美國不買中國產品中國就無法生存。你怎麼評價?
張軍:説中國沒有內部經濟,是又一種無知。中國經濟是不是離開出口就不行了?是不是就沒有內貿市場?其實這是很多人的誤解。中國是世界工廠、全球加工基地,但中國增長並不主要依賴出口。
世貿組織秘書長拉米去年曾説過,所謂世界經濟不平衡,只是個統計問題。中美之間貿易順差這麼大,其實是統計原因造成的。舉個例子,比如在美國購買一部中國製造的手機價格是150美元,海關統計都計做中國向美國的出口額,而其實這部手機從國外進口零部件就花了140美元,中國僅僅是拼裝,中國創造的價值只有10美元。
而GDP是所有生產附加值的加總,150美元手機對中國GDP增長貢獻只是10美元的那部分。有數據統計,中國出口商品的平均附加值是20%,而總出口佔GDP的比例大約為40%,那麼我們發現中國出口對GDP的貢獻僅僅只有8%。
5月份的復旦-上海論壇上,諾貝爾經濟學家詹姆斯?莫里斯在他的演講中,就提到目前中國出口的附加值只有20%,如果沒有這部分出口,對中國經濟的傷害並不大。很顯然,説中國經濟沒有內部經濟是站不住腳的。
經濟增長會改變經濟結構
社會觀察:西方盛行的中國拐點論,總結到一點就是説,中國的經濟增長模式走到頭了?
張軍:人們習慣於把中國經濟增長的模式用高投資、低消費和高出口等來定義,並且認為這些特徵是未來持續增長的障礙。
在我看來,用這些比例尺度來檢驗增長是否可以持續的做法是有很大問題的。長期來講,一個經濟的增長靠資本積累和技術的進步。現在中國人均資本總量還是比較低的,還需要積累,需要投資。至於消費下降了,勞動收入佔國民收入的比例下降了,這是階段性的,隨着經濟結構的變化這會改變的。
投資、消費、出口這些比例變量並不是一成不變的,它們是會隨着人均收入的增長和經濟結構的變化而改變的。關於這一點,哈佛大學已故的庫茲涅茨教授在上世紀60年代通過對跨國經驗的研究就發現了。他指出,經濟增長會引起經濟結構的改變,而結構的改變也會促進經濟增長。更重要的是,當經濟結構發生變化之後,很多經濟變量的原有的比例關係就會出現改變,甚至包括今天特別受關注的收入的分佈狀況也會出現改變。
換句話説,收入的差距擴大往往發生在人均收入增長強勁的階段。根據經濟增長與結構變化之間的關係來考慮問題,我對中國經濟未來的增長就沒有那麼悲觀。我們需要調整的是看問題的時間尺度,把眼光放遠一些,就會看到不同的東西了。
社會觀察:西方的“中國拐點論”中説,中國的問題數不勝數,其中一條認為中國低成本優勢正在快速消失?
張軍:中國作為出口加工貿易基地的全球地位不會馬上消失。原來這些製造業基地主要集中在沿海,現在開始往廣大的中西部地區轉移。中國的產業升級是梯度的升級,東部先升級,加工製造業向中西部轉移,發展高端製造業和現代服務業,中西部來承接來自東部的產業轉移。這還需要一個過程,所以未來一段時間內,中國還能繼續發揮廉價商品生產基地的優勢。
社會觀察:法國興業銀行全球戰略分析師愛德華茲和格賴斯稱,中國沒有從西方的金融危機中吸取教訓,中國經濟已經失控,正在重蹈美國2007年的覆轍,這個泡沫的破滅會是世界經濟的最大危險。你怎麼評價這個説法?
張軍:如果這句話理解為,重蹈房地產泡沫破裂引發金融危機的覆轍,我想中美之間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中美房地產有很大差異,中國經濟每年都有兩位數以上的經濟增長,而美國經濟增長僅僅2%。我們可以支撐20%-30%的房地產增長速度,而且風險不是很大,但美國如果有這麼大的增長,它的風險就會很大。
原因是實體經濟和虛擬資產的比例應該有一個基本的匹配,中國處在正常的匹配範圍內。中國實體經濟每年以10%左右的速度在擴大,產生了對房地產的需求。經濟發展了,老百姓收入提高了,所以有了需求,既有改善住房的需求,又有投資房產保值增值的需求;我們城市化進程快,40%的城市化率要提高到70%。更多人要進入城市,更多人要改善住房,需要更多的房子。美國經濟不怎麼增長了,它是靠金融手段支撐一個快速增長的房地產業,美國人收入不增加,甚至失業,銀行説我給你貸款你可以買大房子。銀行不擔心金融風險,因為它可以把這些貸款賣給投行,投行最後上市,風險都轉嫁出去了。所以美國人的房地產高速增長,是靠金融手段去刺激出來的。
2013年中國經濟硬着陸?
社會觀察:弗裏德曼也説,中國現在就像1989年的日本,耀眼的增長背後,金融系統陷於崩潰,增長週期達到極限的信號。國內也一直有輿論説,中國要重蹈日本的覆轍。你怎麼看這種説法?
張軍:中國很大,即使有泡沫,還是在個別市場,大多數市場還是穩健的。日本是個島國。另外中國的調控政策本身還是很有效果的,土地是國有的。無論從政策還是國情來看,都不可能重蹈日本覆轍。
社會觀察:據説銀行在做壓力測試,如果此次調控,導致最終房價下跌50%,你認為中國的銀行系統能保持穩定麼?
張軍:第一,中國的房地產泡沫只是在個別城市,即使崩盤了,僅僅是很小的比例,大多數城市房地產發展還是穩健的。目前按揭貸款,開發商的貸款是銀行最掙錢的,銀行比我們更清楚。
社會觀察:如果房地產低迷,房價下跌,再加上目前普遍受關注的“10萬億”的地方債務,會不會像歐洲的債務危機那樣,引發一場危機?
張軍:首先要考慮地方債務本身嚴重到什麼程度。因為地方發債能力受控制,地方的大量基礎設施的融資職能靠銀行,抵押都是用土地、房產來抵押的。銀行為啥還給地方政府借?就是因為銀行相信這是政府項目,政府會有財政收入能彌補的。
政府項目到銀行融資都是用土地做抵押的,對一方經濟兩位數增長的地方政府來講,土地升值空間是很可觀的,遠遠超出地方政府的舉債,而且政府擁有土地所有權。
而歐洲不一樣,歐洲經濟是不增長的。擔心地方債務危機是不瞭解中國國情造成的誤解。
社會觀察:5月份,末日博士魯比尼就指出,2013年中國經濟硬着陸的可能性很大。原因在於60年來的數據顯示,過度投資會導致經濟硬着陸,而目前中國“全新的高鐵一半是空置的,新站則有3/4閒置,與鐵路線類似的是新建的高速公路,看起來有3/4間是空置的”等等。他還説,中國目前一些狀況與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蘇聯以及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前的東亞相似,你怎麼看呢?
張軍:我覺得基礎設施的投資必須超前,空置率要動態地看。如果一個區域處在建設期,必須先有基礎設施,其他的投資像房地產、商業才能跟進。經過一段時間後,這些設施的使用率會大幅度上升,這是客觀規律。就像我們前幾年批評西部的高速公路,那會兒好像沒多少人開車,現在看可能要塞車了。
中國經濟一定要從長遠看,不能只看眼前,不然會誤讀中國經濟。
上世紀60-70年代的蘇聯是計劃經濟,特點是投資都是政府拍腦袋的,而我們現在這些基礎設施建設項目,政府的決策都是市場行為。
東亞金融危機,在我看來主要是有些國家金融自由化速度太快。經濟發展還不成熟不穩健,而金融開放過快,就會出現系統性問題。而中國一直在金融上比較保守,人民幣國際化走得比較慢。所以也不具有可比性。
社會觀察:就説當下,5月CPI同比漲幅再創新高,通脹壓力大,央行似乎仍有貨幣政策收緊的預期,房地產也處在敏感的調控期,有輿論説中國經濟可能會面臨硬着陸?
張軍:硬着陸的前提是發生了惡性通貨膨脹,為抗通脹,採取緊縮的貨幣政策,最後經濟下滑了。問題是我們的CPI數據上升是不是表明通脹變成惡性的了?
CPI權重40%來自食品,食品中40%是豬肉價格,難道豬肉價格漲是因為貨幣超發引起的嗎?這就是通貨膨脹麼?我認為,這次的食品價格上漲帶有一定的季節性的、臨時性的因素。比如5月份乾旱了,水產品價格上去,現在澇了,蔬菜價格上去了。這種價格的上漲反映到CPI升高,不一定是貨幣超發引起的,不一定是通貨膨脹。除非你剔除季節性因素,臨時性因素。
中國近年來的貨幣擴張,特別是4萬億的刺激政策支出,引發了貨幣超發,加上收入再分配,調整了勞動者工資,以及美元貶值,導致大宗商品進口價格提高等輸入通脹因素,在過去一年半里確實引發了通貨膨脹。但不要把所有的漲價都看做通貨膨脹,通貨膨脹特指貨幣超發引起的物價上漲。
但是不是硬着陸的核心是看,通貨膨脹多大原因是貨幣超發引起並且走向惡性。我個人看法,最近這幾個月季節性臨時性調價因素引發物價上漲,佔的比例大。因為貨幣政策一直在收緊,在回籠貨幣,但通脹怎麼可能更嚴重呢?雖然有通脹,也有預期,但貨幣政策沒有讓通脹更嚴重,儘管未完全消滅通脹,我並不相信日後會採取更嚴厲的貨幣政策。所以硬着陸的説法不可能的。
中國不增長是最大的風險
社會觀察:最近大家都在擔心中國經濟會放緩,你在《中國經濟再十年》的文章中,預計中國GDP未來10-15年會有8%的增長,是不是意味着你也認為中國經濟增速將放緩,不會再維持10%以上的增長?
張軍:8%是平均增幅,我認為近5年可能還會有9%-10%的增長,內地會更高點。越往後會越慢,因為經濟增長了,基數大了,增長肯定會慢下來。並不是指短期的經濟放緩。
社會觀察:那麼,你預計下半年GDP增幅會達到多少?
張軍:今年的增長不可能很快,宏觀面上央行正在控制信貸,投資上不去,房地產投資也會放緩,中小企業融資困難,經濟增幅就要下來,勉強維持8%。但今年是比較特殊的。宏觀經濟穩定之後,中國經濟還會加速。
社會觀察:宏觀經濟穩定下來是指,不會有再緊的貨幣政策?房價豈不又要反彈?
張軍:反彈是肯定的,但不會回到原來的狀態。原來政策層面的調控政策不會撤銷,比如銀行對房產的信貸、個人按揭、限購令還會維持調控的水平。但會有所放鬆,購房信心會提升,大家會繼續看好房地產,不會認為房地產進入一個漫長的冬天,我相信貨幣政策會放鬆。
社會觀察:《金融時報》前駐北京首席記者詹姆斯?金奇説,中國經濟就像“騎在自行車上的大象”——只要還在前進就沒有問題,但一旦減速後果就不堪設想。”你同意這樣的看法嗎?
張軍:我同意這個看法。我們過去也一直這樣講,中國經濟一些矛盾是靠增長來解決的。包括收入分配方面,以及政府要承擔的民生工程,教育、醫療等方面的費用,這些錢哪裏來?只有經濟增長才能解決這些公共領域的問題。對中國來講,不增長是最大的風險。
社會觀察:如果説中國經濟增速放緩,我們可以忍受的最低經濟增幅是多少?
張軍:我認為未來10年20年,經濟增幅應該不低於8%。如果低於8%困難就比較大了。因為經濟放緩之後,不僅是解決收入差距問題,而且中國的教育醫療、住房保障都會遇到問題。
社會觀察:有一種説法,中國資產泡沫很嚴重,應該繼續收緊貨幣,廣義貨幣M2的增幅降到2000年的12%也未嘗不可,抑制住通貨膨脹,讓房價跌到中產階級可以接受的程度,中國經濟不要再讓房地產綁架,哪怕是犧牲了經濟增長,這樣會讓中國經濟更加健康發展。
張軍:中國的M2是以存款來計算的。銀行存和貸其實是同步的,銀行貸給企業100萬,不會給你現金,會計做你在該銀行的存款,所以銀行存款會增加100萬。M2放緩了,説明貸款就放緩,經濟增長就會下來。
根據以往的經驗,M2增幅16%,對應的是8%的經濟增長。如果經濟增長掉到7%以下,肯定是不可容忍的。
中國經濟一定要從長遠來看,現階段的一些問題隨着經濟增長就會變得不重要。我不同意這些問題需要經濟大幅放慢來解決。相反有些很重要的問題是需要經濟增長來解決。比如就業。如果沒有更大的經濟增長,不能吸納更多的農村剩餘勞動力,社會不穩定因素不是更多嗎?
房地產繁榮是經濟增長一定階段的特徵,城市化加劇,居民收入提高的結果。等經濟增長到一定程度,經濟結構轉型之後,服務業起來了,這些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正值中國經濟增速放緩,通脹壓力加大,以及中國海外上市企業遭遇滑鐵盧等等消極信息蔓延,於是,中國崩潰論在海外快速發酵。隨之而來的還有對沖基金做空中國的利益狂歡,以及人民幣升值的各方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