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芹:愧對祖宗,我們正失去什麼
只是偷竊者羽豐之後,卻唯我獨尊,聲稱一切均來自歐洲人獨大的頭腦,架設了專利的層巒疊嶂,一個字母、一條弧線都不許別人模仿,逼着過路人交納高昂的買路錢。
為什麼説“盜用”而非“交流”?因為搶了別人東西的人一邊大快朵頤,一邊貶低甚至全盤否定智慧的主人,同時瞞天過海掩蓋挪用過程。——邊芹
巴黎的博物館可分為兩類,展品豐富的和不豐富的。這兩類博物館的貨源也是經緯分明,闊的那些多從別人領土上掠來;不闊的則多半是自家出土。例外的也有,都是收藏近現代藝術品的,可見發家的歷史不長。
我以前寫過遊覽西郊聖•日耳曼•昂萊“考古博物館”,發現這個目中無人的國家地下沒什麼寶貝,一國之考古館也就相當於中國一個地市博物館能挖出的東西。這一發現對我頗有震撼,這麼自大的民族,卻只要拳頭硬,並不需要提供傲視他人的證據。地下無寶意味着中國人已是錦衣羅綢、精漆細瓷的時代,這塊土地還是陶罐土布、茹毛飲血。記得那個夏去秋來的日子,我站在展品間,第一次感到愧對祖宗。
後來又看了位於市中心的“中世紀博物館”,去了不只一次,比如前不久就去看過臨時的“古劍展”,看見直到中世紀晚期(16世紀)歐洲這幾家“打仗專業户”的劍都沒有中國春秋戰國時的冷兵器製作精細。而且小小的一個臨展,本土的寶貝不夠,還要從歐洲各國拿一些來,才湊足幾間展室。那天在刀光劍影中穿行,想到秦始皇兵馬俑坑出土的成千上萬件已達標準化生產水平的弩和劍,也感覺愧對祖宗。
即使這家沒有東方寶物因而展品少而單調的博物館,也並非都是自家出品,有不少是從南歐甚至土耳其弄來的,尤以西班牙貢獻為大,當今統治世界的盎格魯-撒克遜-猶太集團,起家時拔掉的第一個大釘子就是海上霸主西班牙,從此西班牙文物也經歷了血管被割開向外流的慘痛。細看展品蒐羅的時間,跟中國文物被大放血竟是同一時代:19世紀!也正是那時候,一邊是用炮艦直接搶,拿破崙遠征埃及將三千降兵誅殺,姦淫婦女無數,然後説我們是為了藝術搶劫文物;另一邊是掌控歐洲古董市場的商人,以考古、學術為名頭潛入各國巧取豪奪,開始了一場世界文物的世紀大搬遷。這兩支史無前例的掃蕩隊製造了動脈出血般的大截流,流向是從東向西、從南至北,吸血的心臟就是倫敦、巴黎,還有後來的美國。這一轉手不光賺了令人難以想象的財富,還由此掌握了對他文明智慧定價的權力。
但歷史在博物館裏還留有一定真相,細看這家“中世紀博物館”,除了十分之一的展品,其餘全是聖像、十字架、經書和宗教畫壁毯,沒有古玩字畫,沒有基督教之外的哲學文學,這意味着在千年的漫長歲月,沒有一個衣食無憂、舞文弄墨只為文藝而生的階層。我從樓下走到樓上,想象李白、杜甫、東坡、清照根本沒有生路的那個狹隘荒蕪的歐洲,直覺愧對祖宗。
剩下十分之一的非宗教展品是走到最後才看見的,乃中世紀後期貴族之家的日用品。無論是穿戴還是陳設,手工藝水平跟中國同時期不可同日而語,官宦人家的餐飲器皿,不要説與唐、宋比,就是跟漢朝也有距離。而且日常用品審美單調,門類也少,往好裏説是簡約,往壞裏説是才思枯竭。那幾把公爵夫人用的梳子,算是最精美的器物,但馬王堆漢代貴婦享受的精緻卻比這提前了一千五百年。這讓我想起一個月前去巴黎北郊尚蒂伊城堡“孔戴博物館”參觀秋季展,臨展名曰:“猴子與龍:中國和日本在18世紀的尚蒂伊”。
18世紀初,城堡主人孔戴王子波邦公爵路易-享利(1692-1740年)喜歡亞洲貨:漆器、絲綢、傢俱,尤其中國瓷器。那時候歐洲的崇華熱方興未艾,由傳教士帶回的遠東產品以優越的製造工藝迷倒了整個上層社會。公爵更是迷到直接請人把卧室前廳裝潢成“猴室”,從天頂壁畫到牆紙,畫滿了孫猴子,完工的日子是1737年。但審美和文化符號可以複製,物品還得直接進口,公爵被貶謫到尚蒂伊後,為不致傾家蕩產滿足嗜好,便在城堡裏辦了作坊自己請工匠模仿,其實就是造山寨版的中國和日本瓷器。當時歐洲人還不掌握硬瓷製造技術,他們要到18世紀後半葉才發現高嶺土製瓷秘密,因此公爵的山寨版中國瓷器只是形似,內胎是陶土燒製的,外面塗了一層白釉,再請畫師臨摹中國圖案,猛一看跟青花瓷一模一樣。可惜表層白釉用久了會脱落,露出裏面灰黃的內胎。不管怎麼樣,城堡裏從此不必敗家也使上了中國瓷器,從茶具到成套餐具,乍看與進口貨也無二致。聯想如今以用進口貨甚至山寨版洋貨為榮的中國人,能不覺得愧對祖宗?
説到日本瓷器,半年多前,我偶然路過凱旋門附近一座漂亮公館,裏面正在展出日本瓷器。這是日本大公司自辦的私人展館,我進去看了,全展透過制瓷世家沈氏家族幾代人生產的瓷器,講述日本瓷器的來源和發展,當然瓷器的中國根脈在法語解説詞裏被抹得一乾二淨。沈氏祖先16世紀作為朝鮮制瓷匠被擄到日本,日本瓷器的發展,沈家是發端。從沈氏數代人的作品看,直到19世紀後半葉,日本瓷器的審美還全盤使用中國文化符號,諸如八仙、嫦娥、大禹、濟公、龍之類。轉折點從19世紀末開始,至20世紀初定型,帶有明顯中國歷史內涵的文化符號不見了。實際是通過西學,採得西洋審美,同時因為工業化走到中國前面對文化祖宗產生蔑視,幾種心理變化一結合,取各家之長,揉捏出了一種更符合西方口味的所謂“日式審美”。看此次貫穿沈氏家族史的日瓷展,這條線路一清二楚。從19世紀90年代起,經過審美改造的日本瓷器,便取代了被列強打得一窮二白、從此一蹶不振的中國瓷,成為遠東瓷藝的代表,走進歐洲世博會。想到這已經成功改寫歷史的偷樑換柱,禁不住淚灑衣襟,真是愧對祖宗啊!
近日去奧賽博物館,參觀英國19世紀唯美派的繪畫和裝潢藝術,愈發看清西歐藝術(除卻一些早慧的意大利和北歐畫派)從18世紀到19世紀有一個轉折和飛越,起跑線就是先破了他人的界。兩個因素促成了這次狂奔:連偷帶拿的東方工藝和審美以及一路劫掠來的驚天財富。審美細節的挪入與征伐的腳步一前一後,從統治伊斯蘭世界的奧斯曼帝國之崩潰到中華帝國被打翻在地,隨着打劫來的大量文物被帶回歐洲,他文明的審美智慧和工藝技巧被盜用。為什麼説“盜用”而非“交流”?因為搶了別人東西的人一邊大快朵頤,一邊貶低甚至全盤否定智慧的主人,同時瞞天過海掩蓋挪用過程。直到今天那些被偷盜的文明從深淵裏重新站起來,他們才猶抱琵琶半遮面地吐露一點挪用的事實。那場影響了歐洲整個藝術和工藝的他智慧挪用,可是一分版權都不付的。本來嘛,智慧如水流來蕩去,灌溉的是人類之田,人為的隔牆太多並非人類的福祉。只是偷竊者羽豐之後,卻唯我獨尊,聲稱一切均來自歐洲人獨大的頭腦,架設了專利的層巒疊嶂,一個字母、一條弧線都不許別人模仿,逼着過路人交納高昂的買路錢。英國唯美派的作品是自家之長加偷竊和充填的巔峯之作,是不同文明的審美智慧衝撞出的一個高峯,個人以為也是歐洲藝術的山頂,20世紀以後便是一路下坡,只不過話語霸權讓審美詐騙苟延殘喘了一個世紀。這羣歐洲歷史上第一批能“為藝術而藝術”的天之驕子,是英國19世紀打劫天下一夜暴富、堆金砌銀滋養的附屬品,乃今日世界各大都市bobo們的鼻祖。那天望着夾在嬌兒們豪言壯語間從中國皇宮劫掠的文物,再一次感到愧對祖宗。
幾天前去香榭麗舍大街看電影,剛走出地鐵,便被同胞攔截。兩位女遊客看上去脱貧的日子不會太久,艱苦生活已在皮膚和肢體上留下了金錢再也抹不去的印跡。我停下來,以為她們遇事求援,誰知二人求我代買那個以字母標誌橫行天下的皮包。我們相遇的地方,在通到星形廣場的大街之頭,那家店在一站之遠的喬治五世大街路口,對只有一兩天時間遊覽這個城市的中國遊客,一路盤詢過來並等在路口,要丟掉多少參觀的時間。但我婉拒了,一來電影還有幾分鐘就要開演,二來本人在此地客居經年,從未動搖過不買這個除了標誌並無美感的皮包之決心,因為如此營銷,實在是對人的智慧的蔑視。我轉身離開時,望着二人榮辱不覺作着幸福“乞丐”的樣子,深感愧對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