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之殤,綿綿無絕期-唐逸如

半年之後,渡邊終於踏上了福島的土地。
他站在山上,望着遠處的村莊。“這裏是廣野町嗎?”他暗自問着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和6個月前一樣,樓房、道路,還有大片的田地都靜靜地躺在那裏。但與以往不同的是,除了把守進村道路的警察,整個村莊看不到一點生命的氣息,儼然一座鬼城。
與廣野町一樣,福島縣的房屋並未在地震中遭到嚴重破壞,但因為核輻射,當地所有居民都被強制疏散,此地空餘一座座“鬼城”。
“3•11地震”之後這8個月,日本的重建很快,毀壞的房屋、道路都被修繕一新。但日本民眾關於地震的記憶卻無法修復,隨着時間的推移,派生了無盡傷痛、恐懼與彷徨。
傷痛:才剛剛開始
渡邊是日本當地電視台的一名記者。地震發生時,他正在外出採訪,突然間感到房屋在劇烈搖晃。幾分鐘後,他的手機鈴聲開始響個不停——之前也發生過很多次這樣的事情,無論地震大小,電視台都會給記者發送郵件。
“哎,煩死了。我正在採訪呢。”雖然心裏這樣抱怨着,渡邊還是習慣性地打開了手機。很快,他意識到了這次地震的嚴重性,匆匆結束了採訪,趕回電視台。之後渡邊和同事們投入到緊張的地震報道中,整整36個小時沒有休息。“當時我覺得自己要虛脱了”,渡邊説。
半年後,渡邊獲得了一次前往福島採訪的機會。一個禮拜內,他跑了三個地方:廣野町、浪江町和南相馬市,主要調查福島縣災民現在的生活情況。
地震已經過去半年了,外界的關注也逐漸降低。災民們開始面對生活中真實的困難。9月初,大部分災民已經從避難所轉移到臨時住宅中。所謂臨時住宅就是用板材搭建的平房,每個家庭一間,大約30平方米。80歲地老人和10歲的小孩都睡在一間房內。這樣的板房“冬冷夏熱”,渡邊在裏面待了一會兒就汗流浹背,“感覺就像微波爐一樣”。雖然房屋內也配備了空調和暖氣,但是災民捨不得開,因為這要花錢。很多人的物資都在地震中丟失了,日常的生活用品也是靠着別的地區的捐贈。用錢成為了災民們最大的問題。
與此同時,災民們心理上的傷痛也開始發作。面對不同的採訪對象,渡邊都要花上兩三個小時和對方交流,“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他們,但我不想傷害他們。我只能慢慢地問”。每一個倖存者的背後都是一段關於家園毀滅的故事。有時候,災民們會毫無預兆地大哭起來。渡邊也只能靜靜地坐着,心裏一直默唸:“對不起。”
搬進臨時住宅後,災民間的矛盾突然變多了。由於隔音不好,鄰居間能輕易聽到對方房間的聲音。而臨時住宅裏的情況也非常複雜。有的家庭還沉浸在失去親人的悲痛中,隔壁卻傳來另一個幸運家庭的歡聲笑語。這些幸運的家庭經常遭到投訴:“你們怎麼好意思大聲講話?吵到我們了!”實際上,其他人只是觸景傷情,性情易怒。
更多的時候,災民們只是坐在房間裏發呆,慢慢回想起地震發生時的場景。在渡邊採訪過程中,災民偶會突然驚醒一般自言自語:“啊?我要做什麼?”
“這時候他們內心的傷痛才剛剛開始”,渡邊告訴記者。
恐懼:核輻射的陰霾
天吟是東京寫字樓裏的一名普通白領。地震發生時她和朋友正在秋葉原的商場裏購物。儘管當時震感強烈,但她們並未放在心上。“地震過去後,我們還想去拉麪館吃拉麪。可是店員告訴我們,你們別吃了,快出去避難吧。回家的路上我們打開手機電視,才知道福島那邊發生了大地震”,天吟告訴記者。
儘管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回家之後的場景還是讓天吟大吃一驚:書架上的書、櫥櫃中的碗筷都散落一地,電和煤氣都停了。與此同時,東京地鐵停運,交通開始陷入癱瘓,“朋友們決定開車去接其他人,而我則留下來看家”。
那天晚上,天吟和她的朋友們徹夜未眠,一直守在電視機前看地震報道。時隔8個月,她依然記得當時那種複雜的心情:震驚、緊張又難過,“我從小在北海道長大,那裏不常發生地震。所以我很緊張。看到災區的畫面,又覺得災民很可憐”。
兩天之後,對地震的關注轉移到福島核泄漏問題上。這一時期,網上的傳言也越來越多,處於核危機下的人們對此似乎失去了辨別能力。那幾天,天吟過得特別緊張。買來的蔬菜要剝去外皮,仔細清洗,並在水裏浸泡多時。電腦的屏幕一直顯示着實時的輻射指數,每次出門前都要看一眼。她甚至買了一大瓶治療咽喉疼痛的藥水,因為“聽説其中含有碘,可以預防輻射”。
如今,地震已經過去大半年。儘管不少人已經能夠理性地看待這一問題,但輻射的陰霾一直沒有消失,並且隨着時間的推移,人們顯露出內心真實的恐懼。地震剛發生的時候,還有不少支援災區的活動,比如購買當地的食材,但這些活動漸漸地都消失了。天吟所在的公司會接到不少諮詢電話,仔細詢問食品的生產日期、產地、是否做過輻射檢測等信息。最近她發現人們的問題越來越專業了,連產品原材料的生產時間都要詢問。
而她自己在生活中也不敢掉以輕心。4月初,因為工作的關係,天吟搬到千葉居住。不久這裏就被列為“高輻射地區”。遠在紐約的外公外婆一直讓她搬離日本,偶爾她也會擔心如果真的遭受輻射,將來生的小孩會不會是個“怪胎”,但她最終選擇留下來“盡人事聽天命”。“但我現在完全不喝自來水,都是去超市買的礦泉水”,天吟斬釘截鐵地告訴記者。
彷徨:沒有關於未來的答案
7月末的時候,今野美里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家鄉仙台。今年3月份,她還在上海讀書。直到地震發生後兩小時,今野才通過朋友的mixi(類似微博的網站)知道地震的消息,而自己的家鄉仙台更是海嘯的重災區。心急如焚的今野不停地往家裏打電話,卻怎麼也撥不通。直到晚上6點鐘,她收到了媽媽的郵件:“房間裏亂七八糟!外婆倒是不慌不忙。”
雖然確認了家人平安的消息,但今野懸着的心依然沒有放下。海嘯摧毀了她成長的城市,那些熟悉的場所變得滿目瘡痍。看着網絡上關於地震的報道,今野記不清自己哭了多少次,“我思念家鄉,感到非常悲傷”。
仙台市區的重建很快,被地震毀壞的道路、水電燃氣等修復工程基本上都已經完工。只剩一些坑坑窪窪的道路提醒着人們這裏曾經發生過地震,但是在靠近海邊的地區依然隨處可見高達兩三層樓的巨大廢墟。曾經嬉戲的海水浴場如今堆滿了垃圾。今野説,時至今日她都感到很悲傷,還不敢親自去災區看。
而對於福島縣的災民來説,他們最大的願望就是回家看看。渡邊説,有的人在地震前三個月才搬進新家,還是貸款造的房子。三個月後,家沒了,錢還要繼續還。但同時他們又不敢回去。因為輻射的原因,沒人敢走進那座“鬼城”。8月份開始,日本政府開始清除受到核污染的城市。儘管如此,災民們還是不願意回去,因為擔心“輻射這種看不見的物質是不能被完全清除的”。
然而政府提供的臨時住宅只有兩年期限。兩年之後怎麼辦?災民們自己也不知道。“很多人説現在不能考慮未來的事情,只能過一天算一天。又有人説,不能回家的話,哪有什麼未來?但他們真的都非常想回家”。在渡邊看來,這種有家不能回的複雜心情一直折磨着福島的災民們。
關於未來,天吟同樣沒有答案。她不知道這樣的生活還有持續多久,什麼時候才能不用去超市買礦泉水喝。2011年的這場地震徹底改變了她的生活方式。搬入新家後,她不再習慣在牆上掛東西,所有的傢俱都比自己矮。家裏也準備了避難的物品。如今,她再聽到電視裏的地震預警,會突然變得很緊張,不停地問身邊的人:“這個真的不要緊嗎?要不要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