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亮:在“志願者”的大帽子下——汶川震後志願者素描

2008年6月2日,我獨自揹包前往四川地震災區。孤身狀態沒有持續多久,災區隨處可見自發趕來的志願者,有請假的職員,有退伍軍人,也有農民甚至和尚,大家自由組合在一起。這些非官方組織的志願者是災區獨特的風景線,想要描繪甚至佔有這道風景的力量很多,相當一部分輿論比如《南方週末》歡呼這是三十年改革開放的結果,強調私有財富和公民社會意識是促成志願者行動的最大功臣。而一些左翼網站則宣稱這是羣眾路線和社會主義遺產的復興。
在“公民”或者“羣眾”的抽象願景之下,我看見的是志願者們的真實面孔。當東北大媽揹着幾百個饅頭趕赴災區,當種蘑菇的農民尹春龍冒死救出廢墟下的活人,當許許多多零零種種志願者出現在我們面前時,無論統統裝入“公民社會”還是“羣眾路線”的筐,恐怕都會削足適履。他們人員蕪雜,很多來自現代經濟文化“落後”地區。如果以為他們是經過多年公益、責任、創業、成功教育的薰陶才成為志願者未免一廂情願。他們同樣不一定是共產主義遺民。他們展示着一個更加豐富特殊的中國社會。事實表明,僅僅用一些西方概念簡單把握志願者行動是缺少歷史感的,也會錯過問題關鍵。
我且放下理論,用一些親身經歷來勾勒這些志願者的輪廓,趕在他們消失於我們的視野之前。
第一站:安縣永安鎮
永安鎮的田間安置着北川災民。每個大帳篷裏都擠着七八個人。
晚上,在一個大帳篷裏橫七豎八躺了十多個志願者。他們來自四面八方,有退伍兵,農民,和尚,公司職員。雖然沒有一個是現役軍人,卻大都穿着自己的軍裝。他們大部分在5月就進入災區,熱衷於體力活。坐在一起常會交流彼此經歷,這個説在綿陽一號倉庫突擊隊幹過,隊長是某某大校,那個説在二號突擊隊幹過,隊長是空軍少將等等。嗓門都比較大,晚上曾惹來旁邊帳篷居民不滿。不過指揮部的人很喜歡他們,常給他們送水送食物。
北京陽哥
陽哥身材不高,湖南人,30歲出頭,在北京一個大地產公司上班,大約5月20號左右請假入川。事先在網上看到某書店在永安鎮有志願者據點就來了,但是很快代替書店員工成為實際的志願者領袖。
這羣志願者有些亂,有的還像頑皮的孩子。名義上的組織者沉默寡言,與大夥有隔閡。晚上開會,陽哥大嗓門一吼,把大家都招進帳篷。可是半天安靜不下來,陽哥生氣地喊:“怎麼回事啊?開會有點效率好不好,我們是個團隊,我們要做事,不是來玩的!”大家不好意思地安靜下來。陽哥讓大家先彙報一天的工作。一會兒書店的小李接到個電話,電話那頭的人似乎醉了,説不清楚。陽哥拿過電話,又衝那邊吼上了:“誰叫你們送那老人去醫院的?有沒有和大家商量?要有團隊精神。我們是一個團隊!你們隨意做決定,要是擔不了責任怎麼辦?”電話那頭是預備役武警小劉。陽哥敢這麼吼是有一定基礎的。關鍵就是六一兒童節的事情。
5月31日,大夥籌劃六一給孩子們辦聯歡。根據多位志願者説法,當時書店人員拿不出辦法,先是堅持要給志願者和孩子們佩戴毛澤東像章,遭到大夥拒絕,然後又擔心另一個志願者團隊會比自己團隊更吸引孩子。這時陽哥站出來,説:“你們先把自己事情做好,自己事情沒做好就擔心別人幹什麼?!”然後組織大家分工,該買東西的去買東西,該準備節目的準備節目。六一那天活動辦的不錯,孩子們快樂,觀眾們感動,連路邊執勤的交警都來幫他們。
陽哥多次説:“我始終強調自己是一個獨立志願者,不考慮任何集團私利。”他反覆強調“要會做事”,強調團隊精神。我遇到的志願者當中有不少是受過工商團隊訓練的公司職員,做事情有板有眼,很自信。不過陽哥給我的感覺更樸實,會講團隊學,也會稱兄道弟。他去過高川鄉。那裏交通癱瘓,只能走山路進去。他説那裏有許多老人不願離開,説願意死在那裏。他説:“我最看不慣有些人指責他們,説什麼你們要重視生命,必須先活下去才有別的,思想不要太頑固。我説你們憑什麼拿這一套來説人家老人?人家這份感情你理解嗎,人家就願意守在家園上。所以我把食物、藥物給他們留下,給老人一個擁抱,祝他平安!我走我的,讓他們安靜地留在那裏。”
那晚上開會後來發生爭執。小李衝着山西的哥倆吼,結果差點打架。會議草草結束。陽哥要回公司了,臨走請大家去鎮上吃飯。有幾個人非要喝白酒,喝醉了要打架,折騰了一晚上。陽哥又愛又恨地對我説:“你看這些人,總是出事!總是出事!出不完的事!”
山西哥倆
事最多的大概就是這對山西哥倆。哥哥小廣常光着膀子,叼着香煙。第一次見面就見他從河裏摸上來只河蚌,扔在臉盆裏。常去附近小河洗澡,別人告訴他們河裏大腸桿菌超標,他們也不當回事。弟弟小偉還在山西某煤礦專科學校讀書,但哥哥卻説:“俺倆都是名牌大學畢業!”弟弟和哥哥一樣留着小分頭。他説:“我以前的生活就是天天打網遊、睡懶覺。沒意思。但是在災區很痛快,幹活的時候有狼撲肉的感覺!”哥哥則説:“俺爹説了,山西不能震。因為山西地下都是煤洞,一震就全沒了。所以俺爹要咱哥倆來這積點德。我們要給災民幹活。”
和其他正在成隊到來、穿着統一隊服的志願者相比,這哥倆更像是民工。但他們確實是志願者,有好幾張志願者證,有一張背後圖案竟然是個裸女。不過最重要的還是綿陽市抗震救災總指揮部頒發的志願者證明和感謝信。他們在五月中旬就自發來到地震災區。先是在綿陽市二號倉庫搬運物資,隨後又跟隨一支突擊隊四處幹活,包括清理廢墟。後來發現這隻突擊隊的頭目向受助人收費,就和頭鬧翻了。小廣説:“那個頭是一個公安局副所長,想撈資本。他招的本地農民一天發70塊錢,我們外地志願者不給錢!”最後他們來到永安鎮,投到書店組織者旗下。
組織者看不上他們,説他們素質不行,只知道幹活。六月二號晚上開會時候他們之間就大鬧一場。事情是這樣:
小廣説他去找了“我們長治的一個房產商,他説要給災區捐物資。”書店人員立刻打斷他,問那人什麼背景,會不會有什麼目的?要小心有錢老闆云云。小廣被嗆的話説不下去,難受地左顧右盼尋找支持。弟弟急了,説:“誰知道你們書店是不是別有用心啊?你們太左,太排外!要相信人!”書店小李説:“我把我們網址給你們了啊,你們可以去看!”弟弟説:“我在這裏怎麼上網?”哥哥説:“你們有工資,但我們沒錢了,挺不下去了。能找個老闆把物資給災民我就夠了!”旁邊坐着的北京來的某文化公司老闆陳老師插話説:“你們這種心態不好,不能覺得自己錢沒了就着急。”弟弟説:“你胡扯八道!誰沒錢了。”陳老師大怒:“你説誰胡扯八道?你是幹什麼的?我可以做你長輩!”這下弟弟不得了了,要動手。大家使勁拉開。那邊小李又衝小廣吼:“剛開始的時候我怎麼給大家交代的?!你説!你説!”哥哥説:“你再吼!你再吼!”操起鐵勺就劈。直鬧到指揮部保安來過問。
大家圍着哥哥弟弟批評勸説。一個志願者還在弟弟衣服後背寫上:“海納百川!”弟弟後來主動向陳老師道歉了。
第二天一早六點,外面大喇叭用四川話説着什麼,我沒聽懂,繼續睡。但是小偉爬起來出去,快八點才回來。説是廣播通知搬磚,他就去了。然後又出去給鄰村一個老奶奶搭棚子。老奶奶想找人幫忙插秧,他不會,問我會不會,我也不會,只好作罷。
陽哥請大家吃飯。小廣堅持要喝白酒,把大家灌多了,差點引起鬥毆。我臨走請大家吃飯,一致説好吸取教訓堅決不喝酒。他又偷偷讓服務員把啤酒裝在茶壺裏端上來。喝高興了,也扯一扯以前找小姐的經歷。
退伍文藝兵小娜喜歡和小偉在一起。一夜風雨大作,吹垮了女孩們的小帳篷,她們只好鑽到大帳篷來擠宿。小娜摟着小偉肩膀,兩個人就這麼安靜地睡了。之後兩天,小偉就有些神不守舍,滿腹心事,跟不上大家節拍,尤其是幾個退伍兵。大家就此散了。
和尚,農民,還有老闆
和尚並不和大家住一個帳篷。但是大家都惦記他,集體吃飯時一定要給他留一份。大家都喊他師傅。師傅身材粗壯、吊眼吊眉有幾分殺氣,頭上有戒巴,據説在河北某寺廟開過光。看見他我就知道,在這裏,李叔同是沒有羣眾基礎的,魯智深才有影響。
大家都説師傅幹活猛,力氣大,還津津樂道他的佛理。我來第二天就和師傅一起去搬木材。七八個人裝在一輛小麪包裏往木材廠開去。我和師傅面對面,想找點話,就問師傅是哪個宗派的,禪宗啊還是密宗啊等等。師傅嘴一噘,不樂意的樣子,然後口齒不清地説管他什麼宗,只要圓融貫通就好。只有當別人有煩惱向他求教時,他的話才會比較多。大夥沒事常圍坐着聽他説道理。退伍兵小聰對我説:“別小看師傅,師傅教給我很多東西。”
師傅説心要誠,説如果你從高樓上墜下來,只要想着自己信賴的一個佛,你就不會受傷。師傅説做什麼事情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哪怕天踏下來,你只要心裏踏實,安安份份,不惹事不找事就行。營地裏的力氣活越來越少,搞心理援助和教育援助的志願者越來越多,跟前這羣志願者抱怨沒活幹。師傅説:你伸手就有活幹!
陽哥請吃飯,山西小廣給師傅敬酒,師傅都喝下去,醉了,看誰不順眼就想打。幾乎誰勸也不聽。只有高大的小聰死死攔着他,卻被放到在地。一路跟着我們的孤兒小強上來攔他,也被一把甩到在地。女孩小吟想用佛理勸他,師傅冒出來一句:“我也是個人!”最後是小聰裝作摔傷了腳。預備役武警小孫説:師傅你弟弟腳傷了,你還不扶他回家?!師傅才一把抓起小聰往回走。我想,要不是做了和尚,師傅完全有可能成為一個惡人呢。
後來我聽師傅説,他小時候母親去世,自己看過太多世間冷暖,覺得社會確實是“弱肉強食”,於是十五歲時出家,在石家莊附近一座寺廟至今已經十多年。我問師傅怎麼看待山西黑煤窯事件,師傅説:關鍵在於人太貪心,不擇手段。要有道德底線,法律只對普通百姓有用,而那些高位者沒有內心底線是不行的。永安鎮的同伴們鄙視心理援助志願者,我就問師傅怎麼看待學院的知識工作。師傅説:“天生我材必有用,那人突然失去親人,躺在牀上,搞心理的上去問問肯定有好處。就是撿垃圾的也對環境有用。看到別人會電腦會英語,我就恨自己不會,只能幹體力活。”
甘肅來的農民武大哥最喜歡和尚。武大哥其實早就不務農了。從小被父母拋棄,由養父母養大。三十八歲,頭髮花白,無妻無子。去年把地給別人種,自己開始騎車環遊中國。武大哥説起話來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他説地震前正在北京搞騎車宣傳奧運活動,有一天正在大街上做宣傳,一個當官模樣的人上來阻攔他們。武大哥説:“我就罵他,你當官的怎麼樣?我就罵,罵得旁邊老百姓都很高興。”武大哥不僅討厭官腔,還討厭女人。晚上睡一塊聊天,他咬着我耳朵説:“我不喜歡女人,女人都很虛榮、自私。”口氣天真,讓我哈哈笑。他還説這之後他要用兩年時間建立一個義工組織,不成功就告老回家。武大哥在永安鎮待了兩天,就被陳老師叫到北川中學幫忙去了。
陳老師89年以後開出版公司想搞點文化事業,發現純文化書不好賣,就轉型,出了一套勵志叢書,效益很好。後來據説遭人陷害,官司纏身,曾經寫文章自述,感嘆個人積累財富不易,被各方坑害盤剝卻很緊。陳老師是西安人,為人硬氣。來的第一天晚上和山西哥倆吵上了,然後有點後悔,説自己平時在公司被人寵壞了,一時受不了這樣的不敬。又有些擔心,説:“我得把我的人叫來,不然別被小流氓害了。”後來果然把公司員工和兩輛車調來,不過主要是運送賑災物資。大勇跑到北川中學,發現學生宿舍樓完好,學生遺物卻被陌生人糟蹋得一塌糊塗,於是跑去找縣公安局,找教委,得到蓋章授權來看護學生宿舍,幫助家長尋找孩子遺物。陳老師先把武大哥叫來幫他看宿舍。又把北川中學幾個學生組織起來管理宿舍,還給學生們每人每天發三十元,“算是勤工儉學。”他做事説幹就幹,不喜歡討論。和永安鎮別的朋友不一樣,陳老師歡迎記者採訪。
晚上陳老師睡自己的帳篷,讓武大哥睡帳篷外面草墊上。武大哥每天就坐在男生宿舍樓下接待家長,任勞任怨。只是對吃不滿意,説:這個老闆小氣,讓我吃不飽,還讓我找宿舍裏學生的食物吃。武大哥決定堅持到陳老師的員工到來。來了,他就要走。陳老師挽留他,説:“先掙點生活費再走。”武大哥變了臉,説:“生活費對我早不是問題,我有收入!”武大哥走了,去找和尚。然後去了北京。
我回上海後給和尚打電話,問到武大哥。和尚不以為然,説大家聚到一起是緣分,現在散了就散了,不要問了,若以後有緣分還會相聚。
我離開北川中學後不久接到美聯社記者電話,説陳老師被拘留了,問我是否知情。原來家長們準備在6月12日搞祭奠遇難兒童活動。前一天晚上,綿陽市警方就端着衝鋒槍包圍了志願者。他們接受警方盤問,還電話請一個抗震英雄來説情,總算消除了嫌疑。大勇説:“外面羣眾不幹了,抗議警方逮捕志願者,縣長還想讓我給羣眾講話解釋一下,我不理他,開着車就走了。”
退役武警&戰士
小孫5月30日出現在大家面前,並且露了一手——大灶燒飯燒菜。他看上去有25歲,實際才20。四川中江人,在雲南做過兩年武警。他説退役後仍然服預備役,“武裝部有權利隨時命令我們立刻集結!”説這話時口氣自豪。可惜武裝部沒有組織他們,他就自己來了。後來在成都,他告訴我説自己早在5月14號就進山,幫助災民搶收紅薯,送酒精藥物等等。“我沒告訴別人,不想説。”後來,幾個舊時武警隊友來到永安,就把他也叫來了。安置點的孩子和幾個女中學生喜歡來找他玩。他也時而調戲一下女孩子。那天晚上大家喝醉了要打架,他倒是滿會勸人的。
永安的志願者散了以後,經過我介紹,小孫來到紅白鎮帳篷學校。他發現幾個志願者團隊在互相擠兑。聽到大家商量怎麼對付另一個團隊,他就很不高興,第二天招呼不打就走了。因此被別人指責不禮貌。可是他不在乎,對我説:“我跟他們打招呼?切。”然後給我神聊當年做武警的事情,什麼和解放軍打架,一個武警單挑幾個解放軍之類。也説到週六義務勞動。
離開紅白鎮之後,他去南壩鎮和幾個朋友匯合。在那裏呆了大約二十天。當地政府對外來志願者實行登記管理,但他不去登記,自由行動。他説不想和政府扯太多關係,“如果登記了,政府會指派你去一些地方,而有的地方你就去不了。”小孫每天徒步進山給災民送藥,也會治療一些簡單傷病。他有些誇張地説:“我每天進山來回要走60公里。你要是進山,説我的名字就行,他們都認識我的。”他很不滿意當地政府的救災工作,説總理書記不來南壩,南壩就不行。他説要給在綿陽市政府工作的親戚打電話彙報情況,要求派工作組下去。還希望我能去給山民送藥。
後來我知道,小孫家裏在成都開服裝貿易公司,他平時就在那裏工作。
另一位退伍兵小湯,眉清目秀的貌似快樂男生。父親去世,自己退伍後先在深圳一個工廠打工,看見老闆任人唯親,自己不受信任,很不爽。來了災區先在綿陽一號倉庫幹活,中間還去高川鄉背過炸藥。在木材場,幾個陌生人上來喊我們幹活。小湯警惕地告誡我,不要被人利用。警惕歸警惕,並不妨礙他一心要幫助別人。他説:“在這裏做志願者的這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大家都走了,他還留着,唸叨着以前綿陽倉庫的頭還會叫他去扛炸藥。一個赴川部隊朋友對我説,有的退伍兵來災區是因為懷舊,找部隊的感覺。也許吧。
我見到的更多退伍軍警脾氣比較急躁。劉中校是一個現役軍人,正在休假,自己家房子也震垮了,他卻來北川做志願者。找不到力氣活,只好在北川中學看宿舍,覺得有力無處使。他做事不喜歡聽不同意見,對討論很不耐煩。警察小麻籃球打得好,脾氣也大,多次和記者、新來志願者衝突。他們普遍鄙視做心理援助的志願者,説他們不做實事。他們不理睬任何培訓通知,但是喜歡聽和尚講道理。
我回上海後在新聞裏又看到退伍兵,不過這次是去KTV唱歌,和保安大打出手,還出了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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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站:紅白鎮:**
作為重災區和媒體焦點,紅白鎮的志願者長江後浪推前浪。紅白中學原址操場上一度建起帳篷學校,幾隻隊伍都立下了山頭。
校長,鬍子和小K
帳篷學校屬於一個無名團隊。校長人稱葛姐,年齡不詳,總是對別人説:“這個學校是我們南通市民捐助的”。地震後不久,葛姐就進災區跑了一圈,深受震動。回到老家南通,在廣場上組織了一次募集物資活動,然後就來辦學校。校長的兵將來自五湖四海,警察,大學生,公司職員,還有旅舍老闆,隨到隨加。
校長平時的職業是包工頭。以前做工程監理,後來就自己領着人承包工程。據她説,蘇通大橋某個項目就是她承辦的。她行事有包工頭風格。可以迅速判斷新來志願者是不是符合自己的要求,符合的就笑臉相迎,看不上眼的就沒好聲氣。急躁潑辣,講葷段子也不怕,時而也會大嗓門發脾氣,但是完了總是對大家很好。大家乾脆叫她媽咪,或者叫她老鴇她也不生氣。媽咪深受周圍駐軍、居民的喜愛。
晚上這羣志願者很鬧,坐在一起喝酒説笑話玩遊戲,甚至也有學生參與。葛姐喜歡來坐一會兒,但是往往提前離去睡覺,很累的樣子。或者和幾個女伴坐一起聊天,常常聊家庭問題。夜色裏,她們一起歷數家庭不幸,父母反目,男人不誠……彼此安慰着,發誓要自強。實際上,在永安縣,同樣有相當數量志願者來自殘缺家庭——或者單親,或者父母冷戰。他們往往更喜歡災區的孩子。
校長憑着近乎蠻橫的情感把大家扭結在一起。但是團隊信念則來自鬍子哥。蘇州人,四十來歲,絡腮鬍子,有點北方人的意思。他在蘇州和杭州都擁有一座青年旅舍。經常開越野車出行,去過西藏墨脱,一個極其險要又壯美的聖地,僅憑這一點就受到志願者的尊敬。
鬍子開車來到紅白鎮,擔當起物資運送工作,後來又把雲南區青年旅舍負責人叫來幫忙。晚上下大雨,志願者們的小帳篷漏水,只好躲進帳篷學校。沒有燈,鬍子乾脆把車開到帳篷門口,用車燈照明,氣勢非凡。
鬍子平時樂呵呵的,行事冷靜,但在關鍵問題上總會猙獰一把。一個著名網站組織了一批心理援助志願者,想要加入帳篷學校。校長和鬍子都不搭理。鬍子不容置疑地對大家説:“他們有商業目的,那些做網站的我清楚,你們沒事不要過去搭理那個組織,免得麻煩。除非他們脱下制服,以個人身份加入我們。”後來那個團隊果然出了問題。鎮上團支書來調解幾個團隊間矛盾,鬍子也不客氣,説:那你拿出一個方案來!
鬍子呆不住,沒事就開車進山看望災民。一次遇到塌方,冒着碎石頭衝了過去。他領着志願者們進山幫一户農家清理廢墟,還説以後要幫他們家重建農家樂旅館。
鬍子是中文系畢業的。和年輕同伴們聊天,聽幾個大學生炫耀逃課的經歷,鬍子很不解,説:“我想不明白你們!我讀書的時候,以後要做什麼,每一步我都想得很清楚。你們就不知道每天幹什麼。”幾個年輕人嘿嘿笑着不理他。
小K是鬍子從成都的青年旅舍裏抓來的,來了之後就成為骨幹老師。小K不到25歲,留着光頭,各種體育運動都玩得不錯。在軍民聯歡會上得了踮球冠軍。他對户外運動也很瞭解,是各種户外裝備的行家。他説討厭主流社會的觀念束縛,喜歡在旅行中結識朋友,尋找意義。“我出門旅行從來不事先規定好路線,像很多揹包客那樣打印一堆資料,我喜歡遭遇。”小K崇尚自由觀念,開教務會的時候總是強調要讓孩子天性自由發揮。在初中語文課上他説希臘神話裏的神更像人,中國的神太像聖人,他還説劉備虛偽,曹操真實。小K行事沉穩,有責任感,重感情但不喜感情用事。一次,兩個新來的年輕志願者發生爭鬥,其中一個負氣出走。大家向校長報告,校長正心煩,説早就看不順眼了,走就走吧。小K大怒,跑過來想要理論,不過看到那麼多人情緒激動,自己忍住了,先商量找人再説。小K一直強調“能力有多大,責任就有多大。”強調作為一個leader不能按照個人好惡行事。
小K家境很好,本科在法國讀。對於火炬事件中的法國人表示理解。回國後在北京開過時尚服裝店,現在南京讀MBA。小K喜歡閲讀隨筆,瞭解各種藝術展覽會,有自覺的知識觀念,願意討論社會問題。這個夏天,小K可能在海南度假。
大學生
悠悠和江江臉都很圓。
女生悠悠在電影學院讀大三。和很多大學生一樣,過去就參加過義工活動,主要是看望老人。和很多大學生一樣,她也因為一部電視劇想要做一番事業。這部電視劇叫《恰同學少年》,以青年毛澤東等革命人物為題材的青春偶像劇。悠悠的説法與永安鎮兩個學生志願者的話相同——“看了這個電視劇,覺得人生要有理想,要做點事業”,當然他們也都一樣不瞭解毛澤東的階級政治觀點。悠悠並沒有意識到還有一個被主流否定了的毛澤東,因為她説覺得改革前的三十年和後三十年沒什麼矛盾,只是不同時代要求不同東西。悠悠正受僱寫一個電視劇劇本,名字叫《毛澤東遺物的故事》。為此她看了很多毛澤東傳記,不過她説只關心毛澤東作為一個英雄人物的故事,不關心政治方面。或許,一部電視劇讓毛澤東變成了一個古代英雄和當代偶像——一個硬幣的兩面。悠悠是活寶,熱情,大大咧咧,會逗大家開心。
男生江江也是活寶,在音樂學院讀大二。家裏有錢但是父母不合,他長期不和父母説話。他説地震前的生活就是每天逗班上女孩子笑,晚上出去逛夜店(酒吧),還吹噓自己倒賣過迷幻藥。地震震驚了他。一開始只是好奇,偷了父親的車鑰匙,開到都江堰,然後看到了各種慘狀,“屍體的腸子從屁股裏出來。”(這一幕他反覆向別人提起)“覺得人在大自然面前太脆弱了!”他説看到無家可歸失魂落魄的災民,覺得如果不去幫助他們,他們就活不下去。“我就和朋友組織了一個團隊。給災民送物資。我的團隊已經散了,現在就剩我一個了。”江江愛強調“我組織的團隊”,愛誇耀自己朋友多,尤其是有錢的朋友。他説:“在學校別人都叫我老江,可這兒卻叫我江江。”大家都不信。離開紅百鎮時候,江江要我送他一件印有“上海大學研究生”字樣的T恤。同伴笑,説他又可以拿去誇耀了。
他説自己吃飯是無肉不歡,每次吃飯都做淨壇使者狀,惹得大家嘲笑。可是夜裏大家都睡下後,他和隔壁帳篷的悠悠聊天,説:“悠悠,我其實不是每頓飯非要吃肉不可的。我只是為了逗大家笑才這樣的。”
江江被大自然破壞力震撼,但是並沒有意識到社會有什麼問題,也搞不清自己的問題在哪裏。回到成都,他就天天拉朋友喝酒,逛夜店。第二天就想着怎麼去賺錢,時而又想回災區,時而又想組織大家去西藏旅行。一天晚上,朋友聚餐,完了他又要去夜店。悠悠有急事要離開,江江説悠悠不講義氣,結果吵了一架。悠悠對我説:你説得對,他這個狀態,就算再去幾趟災區也拯救不了那顆彷徨的心。
第三站:龍門山鎮
老莫
老莫是我見到的唯一一個正式NGO組織的頭。7月,他領着幾個大學生來到龍門山鎮銅礦工人社區,很快與駐軍建立良好關係,在軍隊幫助下建立了帳篷活動場所:一間圖書室,兩間宿舍加儲藏室,兩個雨亭做茶館。老莫説要在這裏做三年,每個月來兩週,幫助社區發展。
老莫戴眼鏡,絡腮鬍子,塊頭不小,笑呵呵的,做事果斷有分寸。老莫説我們不是志願者,好多志願者都是來胡鬧的。“心理援助最胡鬧,就是來傷害災民,你傷害完了他再來。我們搞茶館,大人小孩都歡迎,茶館就是很好的心理幫助。”
老莫現在是雲南某中外合辦學院的校長。外方屬於國際HPP組織(HUMANA PEOPLE TO PEOPLE),以培養國際志願者為目的。老莫單身,經歷過八九,同情學生,鄧小平南巡講話之後就下海。生意失敗。與老莫深聊嚴肅問題就會遇到他硬獰的一面,或者説天真的一面。他在印度工作過。他説:“印度這個國家沒有希望,除非把印度教除掉!”“這個教派!這個種性歧視!我們住在一個富人家,主人對我們很客氣,但是一個低種性的人上門,他那種鄙視的目光我受不了。應該在印度也來一次毛澤東主義運動!用暴力手段。”他多次提到毛澤東主義,還説毛澤東主義很受國際NGO組織青睞。我不理解,自由主義者怎麼會喜歡毛澤東主義。他解釋説,毛澤東的暴力手段很有效,把貴族、高等級的人殺掉一批,他們就會屈服。他説:“中國人不患寡而患不均,這個不好,我們只要機會平等。貧富差距不是大問題,雖然現在又有新的分化,但是每個人都有機會。中國至少在這一點上比印度好的。”我提醒他,追求身份平等是法國大革命的任務,和毛澤東的階級政治不一樣。他説:“但是這是我們中國的東西,我只熟悉我們中國的東西。”我談到革命暴力的失控和理想主義的虛無,他説:“這個看你的本事,如果我只能忽悠一千個人跟我走革命路線,那是我沒本事,如果我能忽悠一萬個,那就是本事,你要去嘗試。”他説他相信基督教,説基督教遠遠比印度教優越。老莫內心裏是個狂熱的聖徒,雖然生活得像個世俗大哥。
真巧,之前我在紅白鎮另一所帳篷小學裏遇到的夏老師就是老莫現在的學生。可是夏老師就沒那麼意氣風發了,病怏怏的。可以算是開小差,離開老莫的學校跑到災區。老莫説:“你可以打個報告申請物資。”可她不去申請,卻有些可憐巴巴地向路過的志願者化緣。據説她很武斷,很多同伴離她而去,只有她無精打采地在那個帳篷裏和孩子們耗着。或許,這個有些虛無的女教師就是老莫之激情和堅信的反題吧。其實在災區,我遇到的落魄的、平時生活不得意的叫作志願者的人也很多,他們在孩子身上、在軍哥身上尋找寄託。他們同樣是真實的,不該被一笑而過。
以真理在握的姿態去規劃中國社會“應該怎樣”還太早,讓我們先去理解中國社會到底“是什麼”。志願者不僅是現象,同樣也可能是症候。例如退伍兵羣體就表現出一種尋找出口的能量。當災區的“志願者”被廣泛稱頌的同時,在另一些地方又有一大羣自發走上街頭的人被斥作暴民(甕安),然而稱讚或斥責的人沒有意識到,他們也許是同一羣人!他們總是在那裏,除非我們自己欺騙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