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亮:談談韓寒的文風(四評)
昨日我在三評結尾點明,麥田與韓寒沒有實質分歧,歡喜冤家畢竟還是相愛的。果然當晚麥田就發佈公開道歉信,立即刪除對韓寒的質疑。倒是韓寒威脅要用法律手段讓麥田破財,全無以往“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風度。令人遙想公瑾當年,35歲星落,至今令人唏噓。
大過年的,人們都要看喜劇,方舟子先生的加入讓事情變得更加好玩,雖然韓少寫的文章越來越像悲劇。韓寒這篇名叫《正常文章一篇》的文章,在我看來是韓寒至今為止最不正常的文章,倒是暴露出許多典型問題,我且拿來做個範例。
三評説過,文章是不是韓寒本人寫的對我並不重要。至今各種技術流人士還在用軟件檢索韓文有沒有代筆之處、對比韓寒與路金波文風的相似程度。搞這些研究很好玩,但正事丟一旁,研究完了,麥田還是麥田,韓寒還是韓寒。
説到文風,我倒是想為那個叫做韓寒的青年一辯。方舟子説韓寒在視頻上的表現“像換了個人”,這是印象判斷,無可厚非。但是麥田因為韓寒在電視上表現得像個木頭人,就推導出他寫不出那些文章,這是不能成立的。有科普常識的人都知道,人的不同感官的能力不是整齊的,比如有的孩子繪畫感覺好,寫作就不行,視覺靈敏度高,聽力靈敏度就差些。在寫作界,據我所知,不少名人下筆如有神,但面對眾人演講的時候就要笨拙許多。所以呢,你不能把韓寒寫作的風格和攝像頭前的風格混為一談。
方舟子倒是真沒有説韓寒代筆,只是提了幾個感興趣的小問題,就急的小韓大喊胸悶,口出穢語,不必要。這麼快就hold不住,怕是連對手都要失望。
那麼麥田們挖掘韓寒有無代筆有意義嗎?韓粉當然會覺得無聊,而我覺得最後恐怕也很難挖出什麼幕後團隊來。不過人算不如天算,計劃不如變化,這樁大戲的意義就像那個古老的故事:一個土財主養了兩個好吃懶做的不肖子孫,深以為愁,臨死前告訴他倆,自家田底下邁了一罐金子。老財主一嚥氣,兩兒子就興沖沖跑去挖寶。他們從沒有如此揮汗如雨,但是掘地三尺筋疲力盡也沒挖到金子,只挖到一份父親遺書——老財主告訴他們,田被他們翻了一遍,可以種莊稼了。這個故事的寓意當然就是種瓜得豆,能否挖到金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很多新的莊稼生長出來了。當然,雜草也出來了。
方舟子就敏鋭地看到了雜草——韓寒的文風。
首先,方舟子憑着嚴密的邏輯思維發現韓寒的懸賞到底什是麼意思——“仔細看韓寒的聲明,原來2000萬是要獎給代筆的人,而不是證明有代筆的人(“任何人可以證明自己為我代筆寫文章,或者曾經為我代筆,哪怕只代筆過一行字,……均獎勵人民幣兩千萬元”),各位還忙乎什麼,即使證明了有代筆也是在為人作嫁衣裳,都散了吧。”
無獨有偶,上陣父子兵,韓寒父親説:“我可以説,韓寒的行文風格目前在中國找不出第二個,如果有,我願認他作兒子!”這話説得實在高,你若是文風像韓寒,你還得喊他爹,這叫什麼事啊?簡直就是被人稱了老子。這真和餘秋雨當年《文化苦旅》裏説的一樣:上海式的小聰明無處不在,此起彼伏。絕不能説韓寒文章由父親代筆,但這種佔便宜的小技巧倒是高度相似、高度上海化。可能是自己都意識不到,已經化在血液裏,神出鬼沒。

接着,方舟子又揭穿韓寒的罵人手段——韓寒説:“如果你結婚生子了,按照邏輯,你不能理解我第二天有工作夜裏一點還在寫文章,證明你無法這樣做,證明你精力不行,證明你無法滿足你老婆,證明你老婆在過去的兩年裏必然偷人。你長期做IT工作,證明你一直坐在電腦前,證明你受到很多輻射,證明你精子活力比較差,綜合了你老婆必然偷人和你精子活力必然差,證明你孩子必然不是你的。這就是你的邏輯嗎。不,我不會這麼説的,也不會這樣質疑你的,雖然這有一定的可能性。”這話有點不上台面,方舟子則説:“罵完了還要説‘我不會這樣質疑你’,玩這種街頭小混混的把戲。”
也是,明明罵出來了卻還説我不會這麼罵。想象一下,想想假如《紅巖》裏的甫志高義正言辭地對軍統特務説:“我是光明正大的共產黨員,我絕不會告訴你們江姐是地下共產黨員,我要是告訴你們了,那我就是叛徒。我不會這樣做的!”那軍統真要哈哈大笑了。放在和平年代,韓寒這種技巧用得好一點,哪怕是黃腔,也可以是很好的調情佳品(再次@張頤武和胡錫進老師,請學習),但用得不好,就有點原形畢露的意思。小韓當然不是叛徒,説街頭小混混也言重了,但格局確實小。
韓寒説:“至於麥田先生,你的所作所為已經超過了所謂的質疑,我相信不光沒有人可以拿走2000萬加2000萬,恐怕你會破財。到時候你所被罰的錢我會購買各類數碼產品,給我的讀者發放福利。”先不説為了一篇質疑就要讓別人破財,還要悄悄給自己那羣生猛粉絲一個物質承諾——能罰麥田的錢就給你們買數碼產品。韓寒對自己的粉絲還是滿了解的,知道他們喜歡什麼,不是書,不是好書,是各類數碼產品,簡直跟賞金獵人一樣。這招有點眼熟,讓我回想起舊上海灘的各類幫主。粉絲們,喜歡懷舊嗎?(我幫韓寒想好回應吧,可以宣稱各類數碼產品其實是指各類電子閲讀器,如kindle。)
其實在這篇文章裏,韓寒還是有所袒露心跡的,比如解釋為何自己的新概念作品裏會出現拉丁文。他坦言自己年少時“愛裝B”,從各種似懂非懂的書上摘錄一些新奇的東西拿出去用。可惜到底是上海人,後退了一步,就非要馬上補回來——“所以當我看見一些六十歲的專家用各種我十六歲的時候就讀過的書(儘管現在幾乎全忘記了)來砸我的時候,我常常暗笑這太幼稚了。”前面剛剛承認“其實這些書我讀的也是一知半解”,轉臉又要拿一知半解的東西來砸別人。賀麟老先生一輩子研讀黑格爾,怕是要被韓寒笑話死吧。況且,從韓寒十六歲到現在,世界上有很多好書出來了,韓寒仍然停留在16歲的花季嗎?
布封説:風格即人。也對。
順手再談談文風的問題,希望有新的莊稼長出來。
80年代末,一羣學院派文藝青年勇敢地推出了一個觀點:“怎麼寫”比“寫什麼”更重要。什麼意思呢?以前反右、文革之類把作家管得太嚴,只許宏大敍事,不許小資情調,到了文革更是隻許你寫“高、大、全”,別的寫作技巧都不讓用。這當然壓抑了民眾的情感。80年代思想解放之後,可以寫的題材多了,一時百花齊放,寫作技巧也受到重視。可是一幫學院派嫌不夠,想着文學的學科本質在哪裏呢?宏大敍事也好、細節敍事也好,歷史學也都可以講啊,有什麼文學的獨家賣點呢?還有一羣人,被文革搞破膽,希望從此文學裏一點不要涉及政治、歷史,如果涉及,也只是作為虛構素材而已。兩波人一拍即合,讚歎文學的本質應該在於形式,也就是寫作技巧、虛構、筆法、修辭、文字之類。這樣作家就可以擺脱一切內容束縛,把注意力轉移到寫作技巧上來。作家就是個工匠活,只要技巧熟,誰都別裝逼。這就是所謂“怎麼寫”比“寫什麼”更重要的由來。放在當時,這個觀點的正面作用不小。以高行健《現代小説寫作技巧》為濫觴,各種現代主義寫作技巧的引進確實大大啓發了我們寫作的能力,我們至今仍然還在這個影響之下。但是這個説法自身也已然包含了消極的萌芽。一批批作家説是不考慮寫什麼,但寫來寫去都開始往小的寫、瑣碎的寫。失去對沉重政治問題的思考(這和個人的沉重是兩把事),就只能在所謂人性、時光上面進行平面的拓寬(這個可以參見《上海書評》黃平老師的好文《安妮寶貝,小資文學何時謝幕》),如此一來,人性本身也變得輕盈。
“怎麼寫”比“寫什麼”更重要,這不是個人的悲劇,因為世界已經失去重量,一切見血的事物都被迴避。政治世界也開始玩“怎麼搞”比“搞什麼”更重要的把戲,民主也變成各種各樣的投票、選秀戲劇,民主的實質卻悄悄溜走了。
但“怎麼寫”比“寫什麼”更重要就錯了嗎?
不,我認為,對於新左翼新青年來説,“怎麼寫”就是一個比“寫什麼”更重要的問題。或者辯證一點,二者是一件事的兩面。有無數無法表達的苦難和實踐就是因為找不到形式而無法表達出來,或者只能怪異地表達出來。因為缺乏形式,深刻的實踐有無法進一步展開。好比被壓制的女性主義只能以閣樓上的瘋女人的形式表達出來,好比今日微博上“懲治漢奸”一類的言論就是很難讓人待見的老派語言。寫作者的思維老了,概念跟不上現實,修辭跟不上政治,所以錯過現實錯過政治。就算韓寒,其筆法也有新的一套(雖然放在今天也越來越顯得陳舊)。超越之,不是要倒退回老筆法,而是要在揚棄的基礎上前進。抱歉,丟術語了,“揚棄”的意思,直白點,就是你那一套我也會,但我注入了新的毒藥。再直白點,有點像windows升級、iphone升級,窗户還在,蘋果也還在,但不是原來的那個。形式即內容,無法獲得新形式的寫作和政治都在無望地掙扎。
讀與寫是分不開的,閲讀的田野裏也需要種上新的莊稼。與上一個命題相關,在閲讀方面,我覺得“讀什麼”比“怎麼讀”更重要。
韓寒的閲讀很有意思——“十七歲的我很幼稚,當時我崇拜錢鍾書,梁實秋和陳寅恪。”高中的時候,“徹夜閲讀《管錐編》《二十四史》《論法的精神》《悲劇的誕生》”太有代表性了,這些都是1980年代標準的知識分子讀物,佔據着1980年代青年的書櫥,比如老韓的書櫥,比如我父親的書櫥。本人不夠資格做閲讀評判,以下的意見肯定不無缺漏:除了陳寅恪與二十四史,這些書的風格特點是內面化、書齋化與文藝化。錢鍾書的《管錐篇》這種“學問”型著作自不待言,梁實秋的雅舍風格大家也都知道。《論法的精神》把知識分子視野重新引向無產階級革命以前的政治世界,用抽象思辨代替社會歷史分析(比如馬克思,比如波蘭尼)。尼采在當時則被當做文藝理論引入,其政治價值要在新世紀才被重新發現。至於陳寅恪,一直被公知們指為“自由之精神,獨立之人格”的典範,這話沒錯,但是會讓人以為他也是個輕口味的人文主義學者。實際上,他的史學著作裏充滿帶血的思考,《南北朝講演錄》的視角幾乎就是一個帝王的視角。但這些只會被小資有意無意地忽略。
1980年代的知識分子,有人至今沉浸在這些作品的思路里,有人則為新的光所吸引,當然,也就要因此被昔日的同伴看做叛徒。且不論這些知識分子的是是非非,在韓寒童鞋那樣的閲讀譜系裏確實缺少了社會歷史分析類的作品,這樣的閲讀會讓人有正義感,但也很容易導向文藝公知範,並失去歷史向度。前些日子一聰明小資對我説他學德語,因為喜歡德國思想家。我問是誰,他説康德與黑格爾。我問他康德與黑格爾誰在前誰在後,他想了半天,説黑格爾在前,康德在後……我認為,從當代的語境看,他其實沒有錯,因為整個80年代以來知識界捧康德,把他的審美哲學捧得很高,然後是翻譯康德的朱光潛地位升高,然後是欣賞朱光潛的柴靜們受人愛戴,然後是一些小資們沒看過康德沒看過黑格爾只看過柴靜就喜歡上了康德,而以為黑格爾比康德老土,哪管黑格爾一上來就對康德思想進行了總結與“揚棄”。
三評發佈之後,有網友説:搞不清是是非非,但是多讀書讀好書是要緊事。問題是,好書的標準怎麼算?如果你一直只把韓寒讀的這類書當做好書,那麼讀再多也是死循環。本着兼容幷包的原則,那些針鋒相對的書都要讀,而且要放回歷史中去讀。比如陶淵明那個桃花源,你以現代小資精神去讀,理解成超然世外的忘憂之地也可以(就好比去雲南旅遊一樣)。但陳寅恪的歷史分析卻告訴我們,那正是陶淵明面對北方戰亂不斷、儒家治平毀滅局面寫下的亂世篇章。北方黎民若知道自己避難的堡塢被後世人想象成美輪美奐的烏托邦,真怕是哭笑不得。
扯遠了,就此打住。總結一下韓寒最新這篇文章:武功半廢,風度盡失。被那麼多人誇作魯迅,倒更像魯迅當年斥責的“流氓加才子”。我要模仿韓寒一句,我想説:方舟子才像魯迅,因為他左右都不感冒,一個都不寬恕。不,我不會這麼説的,雖然這有一定的可能性。over
韓寒式遊戲規則(六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