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軼羣:寫在《真實的韓寒》一文之後
《真實的韓寒》是我在兩三個星期之前(2月20日左右)寫成的一篇評論,於3月5日登在了“觀察者”網站上。幾天以來,該文受到了一些讀者的批評。這些意見與質疑韓寒的其它文章所遭受的攻擊在性質上大同小異,那就是,限於自己的庸常邏輯和日常體驗,質疑者們根本無法理解韓寒身上太多的特異之處。在此,我想針對比較值得回應的幾點具體批評稍作説明。
第一,有一定數量的讀者認為,我對韓寒以往的表現有微詞,是因為我不知道這世界上存在着既不願意談自己的特長、而且口頭表達能力也欠佳的天才(科學家如愛因斯坦,藝術家如杜尚)。我想指出的是,不管愛因斯坦和杜尚是多麼的謙遜和不善言辭,他們都通過無數場合向公眾證明了他們確實是科學家和藝術家。愛因斯坦在世界各地(包括他工作了多年的普林斯頓大學)演講和授課;杜尚長期主持一個由多名藝術家參加的關於藝術的討論小組。你可以講課講得不太好,你也可以在討論中少言寡語,但是要判斷一個人跟藝術或是物理學是否有關係,那是完全不需要長篇大論的。這一點,任何人只要在某方面曾經有過一定專長或興趣,應該都會同意的。韓寒受到嚴重質疑,正是因為他雖然不斷地出版作品,但他十餘年來的所有公開表現都很難讓人看出他和那些作品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
第二,有讀者説,韓寒不談寫作但熱衷於談長跑和賽車,並不值得奇怪,因為很多名人在談起自己的業餘愛好時表現出來的熱情往往勝過他們談到自己真正的專長時的態度。這種現象不假,但前提是這樣做的名人都已經通過種種公認的方式證明了他們在自己出名的領域內確實具有專長。只有在這種情況下去大談業餘愛好,才能讓聽眾佩服這些名人的多才多藝和他們生活的多彩多姿。韓寒十幾年來的表現不但不符合這種情況,而且很容易讓人懷疑賽車(他愛談的話題)才是他的主業,而他賴以成名的寫作(他不愛談的話題)卻可能連他的“業餘愛好”都算不上。
第三,還有讀者説,韓寒對自己作品表現出來的極度陌生,以及他發表的一些貶低寫作這個職業的言論,反映的是80後90後青年喜歡正話反説(可以加上反話正説)、追求“酷”的風格。這些讀者顯然認為韓寒其實是很熱愛寫作、也很瞭解他自己的作品的。那麼,韓寒在多種場合都對自己在體育競技方面的經歷、天賦和成就表現出極好的記憶和貌似是發自內心的滿意和自豪,我們又該怎麼看呢?難道他的那些記憶是編造出來的嗎,難道他其實是很看不起自己在體育賽場上的成績、所以才對他的長跑和賽車經歷津津樂道嗎?韓寒的支持者們也許會認為,韓寒的思維和表達完全不遵循正常邏輯,他愛怎麼説就怎麼説,他的這種獨特方式正是他們喜歡他的地方。這種解釋近於宗教情懷,無法理論,但這麼想是他的支持者的自由。只不過,在這麼想的時候,最好不要把韓寒身上的這種“獨特”説成是80後90後青年的羣體特徵,以免為數眾多的一代人無辜地“被代表”。而且,最好也不要驚慌地以為,如果韓寒這個如此“獨特”的人倒下,那中國就喪失了一個“獨立”、“自由”、和“真實”等等美好理想的代言人。恰恰相反,對韓寒事件的冷靜思考和理智判斷只會促進這些精神在中國社會的發揚。
歸根結底,對於大多數關注韓寒事件的人來説,代筆門與民主、自由、左派、右派等意識形態問題無關,他們關心的只是基本而簡單的職業道德和榮譽問題。用最樸素的語言來説就是,如果你吃寫作這碗飯,並且從中獲得了巨大的名利,那麼你至少應該做到讓人沒有理由懷疑你的作品是否親歷親為,而且在質疑興起後應該以嚴肅和認真的態度去努力打消這種質疑。
在2006年福建衞視的《新視覺》節目中,韓寒曾對他為什麼不參加研討會等作家雲集的場合做過解釋。他説:
看第一人稱的東西,他説‘我’,我就會想到那作家‘我’,然後我就會冒出各種國內作家的嘴臉。有些作家一開始就會寫比如説‘我異常俊美’什麼什麼的,但其實一看,是賈平凹那樣的。所以,我在寫作這方面能夠唯一堅持的,就是不去參加一些研討會、不去參加任何的文學獎、不去參加任何的雜七雜八的事情。
從這段話看來,不出席跟寫作有關的公共活動,原來是韓寒為了克服第一人稱文學作品給他帶來的困擾而不得不採取的一個辦法。他經歷的這種困擾和他尋找到的解決方法,放在一個多年從事寫作的人身上,不能不説是聞所未聞、別緻之極。但是當代筆質疑發展到了今天這種程度,為了個人榮譽和職業榮譽,我認為,韓寒最好還是把他的困擾暫時放在一邊,勉力去參加一些(不需要很多)“雜七雜八的事情”,爭取通過各種交流方式在同行和讀者面前證明他是個名副其實的作者。如果哪天他能夠成功地做到這一點,到那時他的支持者再將他和愛因斯坦及杜尚等人相比也不遲。
2012-3-8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