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電影《鐵娘子》:痴呆了才文藝-餘亮

胡思亂想的伍爾芙
耳旁有人提到昔日歌星的名字,一首老歌就在她腦海裏飄起。一同飄起的還有與丈夫相戀的青春時光,誓言、舞會、老式收音機……錦瑟無端五十弦,她哆哆嗦嗦,恍如隔世,光影倏忽間,分不清現實與幻想。因為收拾丈夫的遺物,她在一天中穿梭一生。酒店的炸彈、議會的辯論、爆炸的軍艦,都變成一幅幅閃回的剪影。這女人,就像盯着牆上斑點胡思亂想的伍爾芙,更像《時時刻刻》裏驚恐不安的尼可.基德曼。可是,可是,她是從不文藝的鐵娘子瑪格麗特.撒切爾啊!
伍爾芙沒有機會白頭,鐵娘子沒有時間磨嘰,現在導演勞埃德終於等到機會了:合體吧,讓伍爾芙還魂,讓鐵娘子清新。勞埃德的處女作是《媽媽咪呀》,用海灘、音樂、懷舊與愛情輕鬆拿捏中產階級觀眾那點心思。此番再次拉上高學歷演技派的斯特里普,拿撒切爾夫人下手,大約是要把中產的夢想再説高一些——我們不能總是媽媽咪呀,也要聽聽鐵娘子的勵志名言。雜貨店老闆女兒衝上首相寶座,晚年則沉淪於老年痴呆和幻聽幻視,這是多麼“深刻”的意識流素材,萬事俱備,只欠文藝。影片《鐵娘子》裏,一個婦人走上來對斯特里普説:“1984年我聽過你的演講,很出色,你不知道你對女人尤其是我有多大的鼓勵!”她就差沒説:“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説你美,現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説,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這是想讓杜拉斯也附體鐵娘子,有沒有?!有沒有?!文藝導演都是出軌狂,幾個一起上,還專對老太太下手。影片從頭至尾老清新,終於把傳記片變成了文藝片。

晚年撒切爾
略懂政治的觀眾不少,抱怨電影選材太偏,沒講鐵娘子的正事。可是,人家就是不要講正事,人家就是要側寫、閃回、意識流……把鐵娘子搞文藝了,這就是當代文化機器最大的正事。一切故事都要變成所謂人性的故事,一切歷史都要變成所謂個人的歷史。絮絮加叨叨,温情加悲憫。伍爾芙彷彿在遠端對鐵娘子微笑:“看,最終你也是我們神經質家族的一員。”
好在中國文藝青年們接受現代派作家洗禮折磨多年,對意識流早見怪不怪,拿得起放得下,不會像1980年代那樣驚若天人,輾轉反側,發誓為超有愛的意識流事業奮鬥終生。現在我們反倒會想,把“意識流”射到鐵娘子身上,這是不是舊帝國自身進入老年痴呆期的徵兆?
鐵娘子這一生沒有一點此類文藝氣,倒是還殘留了一點史詩氣,用鐵腕與戰爭為大英帝國守住最後一抹餘輝。那些年,西方世界物價飛漲,產業落後,社會矛盾尖鋭。雜貨店老闆的女兒具有小業主不服氣的品質,把一切失敗都歸於個人不努力,這樣的想法恰好也適合既得利益者的口味。由此,她能借助精英階層支持,鎮壓各自為政的工會罷工,控制物價,強化上層社會力量,把傷痛轉移給別人,在與蘇聯的競爭中暫時勝出……沒有任何纏綿。
但導演堅決要纏綿。纏綿,就是包裹創傷的藝術。鐵娘子自身就是西方世界崩塌的產物,她自己也製造了難以逾越的傷痕。2010年英國一家網站調查如何慶祝鐵娘子去世,引來大量粉絲。
導演要想文藝,就必須躲開最重要的傷口,且不説鐵娘子與鄧小平那次鎩羽而歸的會面,電影對馬島戰爭也只能躲躲閃閃,閃閃躲躲。所謂閃回,就是這個意思。
1982年,鐵娘子當機立斷,打贏了英帝國能打贏的最後一場戰爭。能贏,是因為發起戰爭的本就是一個失敗國家。阿根廷國內一團亂麻,為轉移國內視線,軍政府貿然奪回被英國佔據多年的馬島,卻沒有做任何戰爭準備。一觸即潰,阿根廷再次哭泣。不過勝也好,敗也好,阿根廷人身後都有另一個女人的身影抹去他們的眼淚。她比鐵娘子青春,比鐵娘子悠久。她不是別人,就是33歲花殘蝶落、青春永駐的艾薇塔——貝隆夫人。

青春永駐的貝隆夫人
1982年,距離她逝世30年,距離她的遺體被軍政府流放國外17年,距離她的遺體被迎回祖國8年。這期間,格瓦拉在1961年最後一次回祖國阿根廷探親,游擊隊則在1974年處死流放貝隆夫人遺體的將軍。
鐵娘子怒斥阿根廷將軍為法西斯,也許。
這個建立在殖民原罪上的國家,歧視、貪腐盛行,1929年的全球經濟危機更使窮人彷彿失去父母的孩子。他們要母親,要姐姐,不要鐵娘子那種,而要一個與他們一樣跌摸滾爬又不忘本的温暖女人。艾薇塔生逢其時。這個失去家庭的農婦私生女,童年備受歧視。早早闖進大城市,用身體和愛情做交換,周旋於男人們中間,最後遇到了貝隆上校。貝隆為窮人呼籲的演講在她看來就是愛情誓言。她相信他,或者説相信他將因為她而真能成為民眾之王。當貝隆被捕,她將自己投進街頭的風雨,為營救貝隆奮力奔走。民眾跟隨其後,救出貝隆,救出她自己。看似《麻雀變鳳凰》的故事,就是比美國版的驚心動魄。從地獄到天堂,沒有哪個歐美灰姑娘的故事能像她一樣跌宕起伏。簡.愛掙扎過,但是輝煌不能比,鐵娘子輝煌過,但是出身不能比。雜貨店女兒算什麼苦孩子?拿破崙可是把英國稱作雜貨店主的國家,何況鐵娘子的店主父親早已經是市長。同樣香消玉損,戴安娜王妃也更像時尚雜誌的人造偶像。
艾薇塔,她是妓女,她是戲子,那又怎麼樣?“我的痛苦就是你們的痛苦,我曾經的放蕩也就是你們生活的寫照。”貝隆上校,他也許是慈父,也許是法西斯,那又怎麼樣?撲向自己的火焰,讓知識分子説去吧!博爾赫斯就一輩子反對她和貝隆。但有誰能攔住她?沒有她,貝隆不是個失敗者,就真是個法西斯,與後來所有軍人總統一樣。
“我要為窮人而燃燒”,民眾如賣火柴的小女孩,哪怕從她短暫的燃燒中獲取一絲温暖也足夠。她連軸轉為窮人服務,卻沒能逃過尾隨女人的病魔,33歲香消玉損,臨終前用鐵衣支撐自己出席貝隆總統就職典禮。多麼像馬爾克斯小説裏的傳奇女子啊,阿瑪蘭塔、埃倫蒂拉……這樣的人生才會孕育出拉美魔幻現實主義文學,一如端莊苦逼的英國女人生活才會孕育出絮絮叨叨的意識流。
不過,缺少偉大的民眾革命與啓蒙,艾薇塔也拯救不了阿根廷,只能安慰他們的夢想。早逝未必不是好事,不用向貝隆一樣面對最終失敗,成就永遠的傳奇。何況艾薇塔已經改變了世界一角,至少為阿根廷婦女爭取到普選權。有艾薇塔在前,我們才能理解為什麼現在的阿根廷女總統克里斯蒂娜那麼重視保養。
捲土重來的軍政府殘酷卻更忠於自己的本性。為消滅民眾的意志,將軍命令把艾薇塔屍骨秘密轉移到意大利並割下手指。這樣做卻使艾薇塔只能化為神靈,鼓舞着一代又一代阿根廷青年。游擊隊像佐羅一樣處決將軍。軍方則發動“骯髒戰爭”,瘋狂逮捕、殺戮、強暴左翼青年。母親們集體走上五月廣場,為失蹤的孩子控訴。焦頭爛額的軍政府想出奪回馬島這一昏招,卻成全了鐵娘子。
但鐵娘子也有無法戰勝的事情。艾薇塔的最後一句話是:“小瘦子要走了。”沒有時間幻滅,沒有時間彷徨,老年痴呆症留給別人,讓瑪格麗特走進意識流的敬老院,艾薇塔卻在魔幻傳奇裏永生。“阿根廷別為我哭泣”這話不是艾薇塔自己説的,而是自戀的編劇們説的,更適合好萊塢的女星們。話説回來,無論鐵娘子還是艾薇塔都逃不過同一個命運——在銀幕上,她們都變成了美國人。從麥當娜到斯特里普,美國人最擅長的就是附體。
原載《上海壹周》4月9日號。此為作者提供的原始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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