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事件的政治裂口-張曉波
有明一代,最著名的清官海瑞,與最著名的“奸臣”嚴嵩,同出嘉靖朝。“忠奸對立”,青史垂名,可謂相得益彰。
不過,清官海瑞,顯然更不受官場歡迎,甚或類似官場毒藥。黃仁宇《萬曆十五年》,海瑞一章,提名 “海瑞:一個古怪的官僚”。海瑞刻板、不按官場規矩出牌、一心要恢復祖制,“概然有澄清天下之志”。結果適得其反,官場之人,避之唯恐不及。非但遭小人恨,也遭“君子”忌。張居正當國,時海瑞因諷君而聲名遠播士林,張相卻置海瑞於陪都南京,絕不重用。
“清官”為什麼不受歡迎?海瑞的性格,固然是一方面,更深層次的方面,則是大明王朝的吏治問題。
海瑞成名,起於嘉靖四十四年。這一年,海瑞上了道《直言天下第一事疏》,直截了當地説嘉靖帝幾十年齋醮修玄是胡鬧,又説“嘉靖者,言家家皆淨而無財用也”,“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可想而知,諷君之過如此直截了當,當然會引起雷霆震怒。嘉靖帝盛怒之下,馬上就要錦衣衞拿人。
按理説,海瑞必死。在這個節骨眼上,身邊的太監告訴嘉靖,海瑞早買好了棺材,就等一死。嘉靖恍然大悟,原來海瑞是要做比干,才好顯得自己是紂王。據史學載,嘉靖盛怒之後,反覆翻看海瑞的奏疏。至於究竟讀出了什麼滋味,大概只有嘉靖自己知道。海瑞案遂置之不問。
嘉靖四十五年,明世宗崩,海瑞還在大牢等死,獄卒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海瑞,海瑞吐血昏厥。為何海瑞求死而未死?這與海瑞奏疏的態度,有極大關係。海瑞犯上披龍鱗,自然是難見容於帝王。但這本奏疏,其本意,卻是“拳拳赤子之心”。
讀《直言天下第一事疏》,最該注意的是這句:“是以昧死竭忠,惓惓為陛下言之。一反情易向之間,而天下之治與不治,民物之安與不安決焉,伏惟陛下留神,宗社幸甚,天下幸甚。”這段話,翻譯成大白話,就是隻要君王一振作,天下就治了。
“文死諫,武死戰”,這是明代中前期的官場道德準則。海瑞奏疏,説白了就是勸君主重新振作。海瑞身上,有儒家官僚的政治品格。不過,海瑞碰上的,未必是按儒家政治道德來辦事的嘉靖帝。同樣,這也不是一個以儒家道德律令來治理國家的政府。
嘉隆、隆慶、萬曆三朝首輔大學士楊廷和、夏言、徐階、高拱、張居正,在明中期,都是不可多得的政治人才。以口碑最差的嚴嵩而論,為二十餘年太平宰輔,任用胡宗憲平定東南倭亂。清修《明史》,嚴嵩是否入奸臣傳,曾有激辯,終有清高宗乾隆論定。反過來説,就嚴嵩的能力而言,實際上是個有極大爭議的人物。同樣也可説明的是,維繫整個明王朝的科舉制度,未必就那麼容易朽壞。自明初至明末,科舉之下的官僚選拔,固有八股庸才,但也有治世之臣。
明世宗嘉靖朝的士風丕變,起於嘉靖三年的大議禮。大議禮之後,文官集團與皇權的平衡被打破,文官集團在世宗朝再無能耐遏制君權,其結果,是皇權的空前膨脹。集權的結果,必然在政務處理上傾向於任用“軟熟之人”,而嚴嵩即以諂媚聞於士林。
嘉靖四十四年的海瑞事件,是個極端的意外。嘉靖帝看似拱手而治,實際上卻把握着朝局。本來遮風擋雨的應是嚴嵩,替人受過的也應當是嚴嵩。結果嚴嵩政府於嘉靖四十一年就倒台了,海瑞直接把矛頭指向了嘉靖。而此時,躲在西苑一意玄修的嘉靖已經病入膏肓。
古怪的嘉靖饒了古怪的海瑞一命。但大明王朝的政治航道,卻難以逆轉。
海瑞是個極小的事件,卻有其標誌性意義。一個文官集團的最基層的官員(知縣),繞過文官集團,對君主進行猛烈的批判。這足以標識為政文官集團標榜的道德自律在破產。由此,當政文官集團的政治合法性受到了嚴重挑戰。這是明中前期沒有出現過的情況。嘉靖之後,首輔張居正對於任用海瑞與否,相當為難,棄之於陪都南京,或許是文官集團不得已的選擇。
自嘉靖之後,文官集團內部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分裂與傾軋之中。因在朝派道德合法性的喪失,使得在野派的批判更能獲得輿論的普遍同情。政局的動盪,往往由政治上的道德討伐開始。自萬曆至明亡,黨爭就成了晚明的一大政治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