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趕英超美”意味何在?-曹錦清
編者按:這是曹錦清教授在2012年5月中國力研究中心費城論壇上演講的第二部分,第一部分為“從鄧小平的‘分三步走’發展戰略説起”。
鄧小平在“分三步走”的戰略規劃中提出,到2030-2050年間,中國“人均GDP達到中等發達國家水平,總量趕超美國”,這一目標的實現有無“懸念”?
以2000年為截點,鄧小平的前“兩步走”就人均GDP800美元而言,已超額實現預期目標,但“小康社會”並未完全實現。(所謂“小康社會”,鄧指“百姓日子好過,但不富裕”,又因“公有制,按勞分配為主體”,故百姓間貧富有差別,但差別不大,實際情況是,城鄉之間、區域之間、階層之間的分配差異持續擴大之中)。故而中共將2000年的“小康”,重新界定為“初步的”,而後承諾到2020年將建成“全面小康”。
從2002年以後,中國迎來了爆發式增長。當中國加入WTO之際,國內輿論陷入了“狼來了”、“與狼共舞”的驚慌,但其後中國GDP的增長高速且平緩,連續超過英、法、德、日,這一現象激起了國內外學者對中國“何時超美”的預測,在一些西方著名學者與智庫的預測中,中國在“最近的未來”GDP超過美國“已無懸念”。
最樂觀的預測是英國著名經濟史學家麥迪遜在《中國經濟的長期表現》一書中給出的“未來時點”:2015年。他提出:
“中國可以在2015年前超過美國成為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到2030年,中國的經濟總量相當於世界GDP的25%,人均收入相當於西歐1990年的水平,美國的1/3。但它在世界經濟中的作用及在地緣政治中的影響肯定會大幅提升。”
其他歐美智庫和學者給出的預測,在時間點上稍有差異:英國的《經濟學人》雜誌,前不久刊文預測是2018年;瑞士經濟學家卡爾森、英國霍蘭德的預測是2020年;首創“金磚四國”的奧尼爾與高盛的預測是2027年。
近10年來,關注中國發展前景與東西方戰略地位變動的歐美學者,爭議的中心已不是“中國能否超美?”,更非“何時崩潰”,而是“何時超過美國?”。樂觀的預測在2020年前後。不樂觀的預測在2050年前後。無論樂觀還是不樂觀,諸預測皆在鄧小平“第三步走”的範圍之內。
中國能在“不太長的未來”實現“百年追趕之夢”,自有其深刻的原因與意義。
麥迪遜在《中國經濟的長期表現》一書中給出的原因與意義最為簡約、樸實。主要依據是“後發優勢論”:即“任何處於技術相對落後、人均收入較低的國家,都有可能實現快速增長”,但要滿足下列三個條件,才能將“可能”轉為“現實”。
(1)該國應有有效動員和配置自然與人力資源的能力;
(2)該國有能力將西方先進技術與國內要素相協調;
(3)該國能利用與世界經濟接軌所帶來的種種機會,實現工業化。
值得注意的是,這三個條件暗含着對中國現存“政體”與“執政黨”的“評價”。中國“政體”在實施追趕戰略時的“有效性”,有可能對西方主流的政治學理論發出挑戰。麥氏的結論是:“中國在改革時期已經表現出更具有這些能力,我們沒有充足的理由假定這種能力將會消失”。“到2030年,中國人均GDP達到1990年西歐、日本水平,屆時中國將完成追趕任務”。其意義,與其説是“中國崛起”,遠不如説,“這是中國的歷史復興”,回覆到中國自宋明以來直到1820年,曾經佔有的亞洲與世界地位。
美國學者薩佈雷曼在《黯然失色:生活在中國經濟統治的陰影之下》(Eclipse: Living in the Shadow of Chinas Economic Dominance)一書中表示:
“中國將在相當短時期內超過美國,成為全球最大經濟體。這將是自工業革命以來第一次出現相當貧困國家成為最大經濟體的現象”。
在不少歐美學者看來,即使在單一指標(GDP)上“超過美國”,其意義是“自200年來,東西方關係將發生重大調整,全球經濟與地緣政治重心,將發生自西向東的戰略性轉移”。
在我看來,在維持國際和平與國內政治穩定的條件下,在未來10年或20年內,實現鄧小平第三步發展戰略(即人均GDP達到中等發達國家水平,GDP總量接近或者超過美國),是完全可能的。但對其“意義”的判斷,需十分謹慎。
首先,到那時,中國是否恢復1820年前在亞洲與在世界曾經擁有的國際地位?
前些年,國內一些具有民族主義情緒的知識分子熱衷討論傳統文化中的“天下觀”與“朝貢體系”:內含着擺脱“西方中心主義”敍事,重建“中國中心”敍事的強烈要求,關於“天下-朝貢體系”的重新敍事,是否內含着民族自信之後的民族自傲之情?這需警惕,關於此類重敍,能否被周邊國家所接受,那是更大的一個問題。
其次,到那時,是否會導致200餘年來“中弱-西強”的國際關係被徹底顛覆,進入西方某些學者所謂的“中國霸權的新世紀”(馬丁•雅克《當中國統治世界》)?
對這一“意義”我們尤需警惕。要知道,在中國悠久的歷史文化傳統中,從來“反對霸道,主王道”,且從來滿足於《易經》所謂的“九五之尊”,防止“物極而返”。根據中國傳統智慧,一個實行“霸權”(霸道)的國家(如當代美國),從來不是被“外部敵人”所推翻、替換的,而是被自身不斷膨脹的霸權重負所壓垮的。
對此,我堅決相信,只要是中國的領導人,就不會將“替代美國霸權”作為未來中國的最高發展戰略。我相信,中國領導人一貫主張的“不當頭”、“永不稱霸”,絕非一種掩護“崛起”與“擴張”的外交辭令,而是中國傳統智慧使然。在此一問題上,東西方歷史觀之間確實存在極大的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