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崛起將引發“文化復興”-曹錦清
本文是曹錦清教授在2012年5月中國力研究中心費城論壇上演講的第四部分,也是最後一部分,前面三個部分分別是“從鄧小平的‘分三步走’發展戰略説起”、“中國‘趕英超美’意味何在?”以及“向左、向右,中國向何處去?”
現在回頭來看,鄧小平“分三步走”發展戰略,包括了三大目標,即戰略趕超、政治民主化與共同富裕。這三大目標,各有其路線圖。
就“戰略趕超”的目標而言,我相信麥迪遜的“有條件的後發優勢理論”。當然,靠低地租、低薪酬、高投資、高污染、高出口的發展戰略已走到盡頭,中共已將“創新驅動,轉型發展”提上議事日程。所謂轉型,首先指“擴大內需”以降低“出口與投資”在增長中的比重。而意欲擴大內需,則要着力調整內部分配結構;其次指產業結構調整,這不僅指第三產業在GDP中的比重,更主要指整個經濟在“科技與品牌”戰略的引領下,向高附加值產業不斷提升。因而,擁有自主知識產權的高科技創新愈加成為關鍵。對此,我持樂觀的態度。
在“政治民主化”問題上,需要更加留意。如前所述,關於“政治民主化”,目前中國知識界有兩種不同的理解。一是用西方議會民主製取代中共一黨執政制,這不是“政體改革”,而是一場“政治革命”。一是在維持“一黨執政地位”的前提下,在執政方式上推進“民主化”進程,尤其是逐步擴大“基層參與式民主制”。如將村民自治擴大到鄉鎮自治。
在未來十年,中國發生一場類似蘇聯、埃及那樣的“政治革命”的可能性極小。1989年發生的“政治動亂”,與其説是民眾對“自由、民主”的要求,還不如説是高通脹的產物。至少到目前為止,“政治革命”還停留在理念或思潮運動的層面,如果沒有被大規模且持續的失業或持續高通脹而“動員”起來的民眾街頭抗爭所支撐,是難以實現的。
至於對“民主”的第二種理解,我以為在“轉型”的壓力下,中國會逐步推進。看來,中國的現行政體根本無法納入西方主流政治分析的框架,尤其無法納入“專制政體”的分析框架。
“共同富裕”是近年來逐漸成為政策和輿論的焦點。如果將“共同富裕”理解為“平均、平等”,這是不現實的。如果將“共同富裕”理解為“讓低收入階層也能分享改革開放成果”,這不僅應該,且是可能實現的。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取不足而補有餘”會引發“社會革命”,相反,“取有餘而補不足”達到財富均等,亦會引發社會動亂。事實上,中共已從“共同富裕”向“民生建設”退卻,將社會主義主要理解為“社會保障”。
近些年來,中央新增財政重點向中西部傾斜(2011年,西藏自有財政收入約為90億,而中央轉移支付770億,且不包括各省市的對口援助經費)。城市財政向農村傾斜(城鄉一體化建設),公共財政向事關民生的教育、醫療、住房和養老傾斜。這些政策調整,使百姓受益。據我的觀察,中國億萬中老年農民是十分滿意的。
在上述三大戰略目標不斷推進的前提下,中國要實現追趕目標,還有賴於民族自信與文化自覺的發展。
亨廷頓曾提出“非西方國家現代化發展前後兩階段論”,並指出了“西方化”與“現代化”的區別。亨廷頓認為,非西方國家現代化過程中,要經歷兩個階段:第一階段:西方化引領現代化;第二階段,去西方化,迴歸本土化來引領現代化。兩階段交接的時機:一是該民族自身在第一階段的現代化進程中取得足夠的“民族自信”,同時,在市場化、工業化、城市化過程中人際關係、社會心理發生重大變化而出現大量問題。因此,這兩大動力推動着整個民族“去西方化,迴歸本土化”,實現新的民族認同。
有諸多跡象表明,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似乎正在接近“兩階段”交替的臨界點,在文化上處於一種過渡的狀態。
在思想界,文化保守主義日漸興起;在學術界,費孝通等人提出了“文化自覺”論,社會學領域本土化的呼聲增強。
但總體上講,中國主流知識界依然是“西化論者”。高等教育幾近“全盤西化”。文化上,中國至今依然是一個“單向輸入國”,留學運動亦然。此外,西方“普世論”,如自由主義、馬列主義的長期影響,給中國考察自身的歷史與現實帶來了諸多困境,比如“政體論”與“社會經濟階段論”一度流行但説服力不足。
回顧歷史,近代以來,“中-西”關係中交織了“古-今”關係的敍事,“中-西”地位關係的變動,將直接影響中國自身“古-今-未來”結構敍事。這是一件大事情。我認為,在可見的未來,中國追趕目標的實現將增強民族自信,從而引發“中國文化復興進程”,建立新的“中-西”關係,以及“古-今”關係的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