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區二十年,老馬都不見-鍾雪萍
每次回上海,基本都住父母九十年代初增配的一套不大的公寓。當初的這幾座高樓,建在一羣解放後沒有被拆除的棚户區一帶,顯得突兀,不過也沒有任何奢侈感。進出還得穿過一段狹窄的棚户區小巷。周圍除了各種原來就有的店鋪外,沒有任何“配套設施”,更沒有綠化可言。 但是,二十年後的今天,前後左右的棚户區消失殆盡,被一個個高樓“小區”所取代。對比之下,這幾幢建於九十年代初的高樓,在林立的商品房高樓之間,顯得陳舊,顯得落伍,難逃速朽之命。
伴隨這些外在的變化,當然是居住其間人羣的變化。這些樓裏最早的居民,原先都是通過分配或拆遷得到他們的“房子”的。九十年代初房改時,國家又用低廉的價格將“房子”賣給了其中很多人,使他們成了改革的受益者。如今,原來的部分居民,早已陸續搬出,住進商品房,有些身份轉換,成了原先住宅的房東。現在,每每上電梯,從口音中,我判斷着,估計部分是來自外地的租住人員,但不少是那些沒有經濟能力購買商品房的“老”上海人。
不過,在這片樓羣內外迅速變化的十多年裏,那裏曾經有過一道不變的“風景”:在小區內幾幢大樓之間不大的公共空間裏,每年夏天回國都能見到一位叫“老馬”的人的身影。第一次是聽父親提到他,説廢報紙和不要的東西可以給老馬,他在小區門口旁圍牆裏有個廢品回收站。有時跟父親進出小區,每每看到老馬,父親總是站下打招呼。以後我進出小區,看到他,也打個招呼,但不會像父親那樣寒暄一番。有了廢報紙,廢瓶子,和其它可以回收的廢品,自然也總是帶下樓,給老馬。
時間久了,還看出點別的門道,發現老馬不但收集廢品,還替小區做些事,在那塊面積不大但供人們進出小區的通道之間,或忙碌着收拾垃圾,或掃掃地,或坐着打會瞌睡。如果哪家有大件要扔,就會找老馬。他立刻上門服務,把東西搬走。“上海人”不要了的東西,很多還好好的,可以用。估計有的他就轉手賣給新來的“外地人”,也許有些還是他的老鄉。
父母后來搬走。老馬每年夏天看到我,總問:老先生好嗎?父親也會問:老馬還在嗎?還好吧?直到幾年前的一個夏天,不見了老馬。大門旁圍牆內的廢品回收站還在。一天,拎着一大摞報紙走進去,沒人。放下報紙轉身走出時,一個三、四十歲模樣的男子走進來,看見地上的報紙趕緊道謝。我問:老馬呢?他説:回鄉了。身體不好嗎?不是,年齡到了,這裏不讓他幹了。鄉下是哪裏?安徽。
父親得知,感到很可惜,説,老馬人挺好的,怎麼就不讓他幹了呢。
差不多跟不見了老馬幾乎同時,小區的另一道風景也開始變化。原先,因為是老式高層,設計時每座大樓的一樓通道為開放式,但進口有個門房間,裏面有人值班。起初值班室裏裏外外總有些樓裏的居民在那兒坐着,聊天什麼。夏天晚上,值班的和居民,一起移到室外,一邊值班,一邊乘涼,一邊聊天。幾年前,不知何時起,開放式的大樓入口處,忽然加了道鐵門,進去得按號碼開門。鐵門擋住了外面的光線。裏面的那間門房忽然變得像個監獄的門房,坐那兒值班的人看上去也像是被關進了不見陽光的牢房。即使是酷暑炎夏,那新裝的鐵門讓人感到大門背後的陰潮。
放眼看去,發現類似的鐵門裝在了所有的老式公房,很多老式弄堂進出口,有的有人看門,有的沒有。冰冷的金屬欄杆還往上走,不但把門還把窗,從一層爬到六層,有的甚至更高。多年前在福州,坐在出租車上,驚訝地發現那裏幾乎家家窗外裝着鐵籠似的金屬欄杆,樓有多高,鐵籠就爬多高。突兀地顯示着一種集體不安全感。
一年前的夏天,發現大樓裏又有了新變化:門房裏沒有了燈光和值班人員。原來,為了節省開支,物業公司裁減人員,關閉了每幢樓的值班室。只在小區門口設一個值班室。從此,人走燈滅屋空,大樓的底層永遠失去了原有的“人氣”。
隨着大樓內人氣的消失,大樓外增加了的是新劃出的停車線,以及停在車位裏的一輛輛私家車。如此,一年又一年的變化順着“錢”的理成章地發生着:裁人省錢,停車收費。原先這個介於工人新村和商品房小區兩者之間的居民住宅區裏,僅存的一些人際交往特徵,沿着此“理”被掃蕩的不見蹤跡。在這樣的空間裏,除了“保護業主”的門衞,類似老馬這樣的人自然顯得多餘了。
同理,父母居住的商品房小區裏,原本用來走人的小道上,如今左右兩旁統統劃上停車線,留下的空間似乎也主要考慮車能走。走在這樣不到百米的小道上,行人們還總得後面長隻眼,因為身後開來的小車每每見到行人,大有頗不耐煩之勢,用速度來嚇唬他們,好像不開車的反而不該在那道上走了似的。
“現代化”了的世界用鋼和鐵迅速地把人與人,人羣與人羣分開,並分成新的等級。 鋼和鐵象徵“生產力”,那麼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