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住，美利堅利維坦！-李世默

發自新加坡——上週末，一年一度的香格里拉對話上，全球各國國防安全首腦們雲集新加坡。令人矚目的是，本次對話並無中國國防部的高級官員出席。箇中緣由不難窺見，因為對話的中心議題包括了南中國海的緊張局勢。相比中國的低調，美國方面可謂重裝登場，國防部長萊昂·帕內塔、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馬丁·登普西將軍，以及參議員約翰·麥凱恩和約瑟夫·利伯曼，悉數到場。如此高調的陣容，似乎意在向會議施加影響，並進一步印證美國近來反覆鼓吹的“轉移”概念——美國向亞太地區的戰略“轉移”。美國是當今獨步全球的超級大國，向來高調招遙；中國是飛速崛起的超級大國，秉守韜光養晦，兩者的對比可謂一目瞭然。

儘管內裏虛弱，但美國的對外調門絲毫沒有放鬆。許多小國受此蠱惑，紛紛向美國求援以遏制中國的崛起，這是現場的另一番風景。國防部長帕內塔在致開幕辭時，儘可能地鼓勁説：“美國過去在這裏，現在在這裏，將來還會在這裏。”但帕內塔接下來就露了怯，他強調美國不會“介入地區領土糾紛”，相關國家必須自己面對問題。這足以説明，儘管美國還在高唱戰略“轉移”的調門，但事實是，後冷戰時期的世界和地區安全架構，已經不復存在了。

17世紀的政治哲學家托馬斯·霍布斯，在其開創性的著作《利維坦》中留下了許多精闢思想。霍布斯的思想，最深刻地洞見了後冷戰時期這種國際格局，包括安全和經濟秩序的實質。在沒有最高主宰的原始叢林中，個體之間陷入你死我活的掐戰，最後大家意識到適者生存的自然法則，對所有個體都是毀滅性的，於是，大家集體同意將自然權利讓渡給利維坦，後者將扮演秩序的保證者，契約規則的制定者與執行者，所有個體都必須服從利維坦的裁決。

自從蘇聯解體以後，美國當仁不讓地充當起利維坦的角色，併力圖建立普世的世界秩序。諸多國際公約、組織、軍事同盟紛紛出爐，或者經過強化，以確保在政治框架下解決爭端，避免武裝衝突。在全球貿易和金融體系中，類似的制度同樣在發揮影響。

一切商業契約的效力，都有賴於法庭對爭議的裁決，以及執法機關的強制執行。同理，若沒有最終保證人捍衞規則並在必要時以武力懲處違規者，所有的國際秩序都將最終不可持續。冷戰結束後的20多年中，美國為無數國家提供國防安全擔保，維護着海上航路，支持着國際貿易體系，懲罰被其認定的搗亂分子。在許多場合，比如在伊拉克戰爭中，美國甚至不得不打破許多它本應珍視的規則。美國人口只佔世界的4.5%，生產力是20%，但軍費卻高達50%。美國充當了後冷戰時期最終保證人的角色，但代價是如此高昂。

放眼世界，許多國家和地區都是上述國際秩序的受益者。由於全球局勢的相對穩定，以及國際貿易、金融的深化發展，許多發展中國家經濟迅猛增長，而發達國家的福利社會也得以維繫。這些國家都是“搭便車”者，而中國是其中最大最成功的佼佼者。但是誰又能指責它們呢？只有傻瓜才會放棄這樣的機會。

唯一致命的問題在於，這美利堅利維坦是個轉瞬即逝的幻影。維繫美利堅利維坦的代價，是不斷消耗美國的國力。從利維坦的定義來看，它必須是一個無慾無求的主宰，是一個凌駕世界之上的神，而絕不能是塵世利害之中一分子。然而，有3億多國民的美國作為一個民族國家，不論現在或將來都不可能擺脱這個世界的利害糾纏。在冷戰結束後的短暫歲月中，美國既充當了維繫世界秩序的利維坦，同時還維護了自己的民族國家利益。這一雙重角色的背景是，當時美國的民族國家利益與世界的利益是契合的，但這一時代已經一去不返了。

美國既想扮演世界的主宰，又想維護自己的民族國家利益。這種雙重角色的代價十分高昂，如果美國不改弦易轍，其經濟和社會必將陷入崩潰。冷戰結束後僅僅一代人的時間，美國就債台高築，中產階級萎縮，產業空心化，基礎設施失修，教育資金匱乏，社會契約失去合法性。最糟糕的是，既然美國還想主宰世界，“搭便車”的國家自然絡繹不絕，正將其壓垮。

在這個新世界中，一個虛有其表的利維坦，也只能如此維持場面了。而美國正式摒棄這毀滅性的雙重角色，只是一個時間問題。但在精英們的推動下，美國還在繼續追逐全球霸權，同時離本國的利益越來越遠。這是因為美利堅利維坦下的全球化進程，藴含着巨大的利益。結果就是，美國民眾的利益與民生正不可逆轉地衰退，前景被孤注一擲。民眾儘管不滿但無能為力，因為他們缺乏組織，還受制於政客們刻意製造並放大的政治文化分裂。因此在眼下，美利堅利維坦還能撞鐘度日。

當今亞太地區局勢緊張，漁民衝突，炮艦助威。亞太地區的許多國家和中國，正唇槍舌劍，激烈交鋒。但各方卻眾口一詞地高喊：“挺住，美利堅利維坦！哪怕再挺片刻！”前者盼望這個利維坦能建立有約束力的架構，抵制新興超級大國崛起的巨大壓力，避免局面失控；而對後者來説，這個利維坦能維護經濟發展必須的海上航路，壓制日本等國的軍事化，遏制戰爭危險，直到這個國家實現決定性的崛起。

挺住！哪怕再挺過幾次香格里拉對話！

本文同時刊載於2012年6月4日出版的《紐約時報》，原文鏈接：

http://www.nytimes.com/2012/06/05/opinion/hang-on-leviathan-hang-on.html?_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