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mena談香港之一:Facebook與民意領袖-OmenaK
你的窩就在一個空氣清爽,寧靜閒逸,卻又交通便捷,與市區咫尺之遙的小鎮,你每週乘地鐵通勤,耗時不多,壓力不大,回家就在樓下的商場買吃的;週末要多姿多采麼,你扶老攜幼的到市區逛街,或者跟一堆豬朋狗友上KTV享受人生什麼的,車程才不到一個鐘,玩夠了回家照樣萬籟俱寂,少有失眠之虞。你一直很安樂。
忽如其來的某天,報紙上一位文化人説,你的小區悄靜得讓他發慄,不行,要加點人氣、生機,還説這樣死板的地方誰要能受得了住下來,誰就是專制奴才。這還得了?文章在網上一傳十,十傳百,人人贊好,沒誰站出來説點心聲,生怕給網絡水軍淹沒呢,奴才的帽子高高的。不出半月,你的市什麼委開會,動議要聽取羣眾意見,改變規劃。
你怎辦?
近似的例子,剛剛發生在香港的一個叫將軍澳的市鎮身上。名字很威風吧?可如果市鎮有性別,她無疑是個温柔文靜的乖女生。
從80年代末開始,她從一片荒地、一片垃圾填海區,逐步由零建設成為今日的接近50萬人口的住宅區。近日有文章以後現代審美的腔調,嘲諷將軍澳乃「無街之城」,沒有舊市區那樣的行人街道,沒「生機、人味」,還語不驚人寫道「待久了,連北韓都能住」。文章在網上瘋傳不久,一位立法會議員更在電視節目裏宣稱政府必須重新規劃這個沒人味、沒其它小區功能的「睡房之城」。
Omena過去廿年一直在她的懷抱裏成長,正好可以對這個小市鎮略敍一二。
這兒的所謂「無街」,並非真的沒有行人道,但道旁沒有市區那樣的臨街店鋪,所以鮮有行人,即使在大白天,也只見汽車在跑,小麻雀在跳,算是「步行街」的相反極端。那麼,人呢?都在公共屋村(政府的經濟租房)、私人物業所屬的大小商場裏遛躂了。


(圖:「無街」的將軍澳 / 傳統規劃的元朗)
不消説,把「生機、人味」之類的個人觀感,與舊式臨街小店劃上唯一的等號,純粹囿於小資的刻板印象。區區過客若非久居其間,自然不會領略到「無街之城」箇中方便,從菜市場、超市、餐館、銀行、大小商店,以至政府單位,都在商場裏星羅棋佈,人們日常生活全都有瓦遮頭,有空調送爽;各個商場以天橋相貫,要跑到太陽底下過馬路的機會絕少,大雨天出門都不用打傘。此乃便利之一。
便利之二,因為沒有「街」,就沒有市區那種人車爭路、擠個水泄不通的情況。將軍澳空氣污染、聲音污染都遠不及市區,賴於車流順暢,卻又因此能與市區緊密連接,和主要的商業區、消費區不過半小時車程。高樓如林茂密,雖然惹來綠色主義者的非議,但正是這樣的集中規劃,使公共交通特別是地鐵更加方便,對絕大多數居民來説,地鐵站的腳程不超過10分鐘,不僅快捷,宏觀而言也保護了這兒的空氣質素。
恬靜清新的市鎮,便利的交通,加上羣山環抱的造化之功,給我們一個理想的安居之所。政府最初的規劃,也確實要把這兒營造成住宅區,工作和消費則以便利的交通和區外聯繫。廿多年來的實踐,可以説是相當成功的。
是的,將軍澳就是沒有其它小區功能。她是個不施脂粉的素顏小丫,當別的有點風塵味的大美女就在旁邊,她索性做這50萬孩子的小褓姆,無意苦爭春。
扯遠了 ^^” 那麼,剛才提到的這篇文人墨客的走馬遊記,本不可能對一個50萬人口的市鎮的規劃造成影響。可惜的是,當人民拋棄理性,一窩蜂的在Facebook(相當於國內的微博)「贊好」推波助瀾,當政客挾持民意插手地區事務,刷曝光率催谷人氣,就頗讓我們這些無辜的居民惶惶然不知所措了。


(圖:電視節目中,有議員指出必須修訂市鎮之規劃)
議員一方面援用坊間輿論,揶揄「無街」之特色(奇怪的是,怎麼又説「欠缺特色」呢),要給我們引進「舊香港人情味」;一方面指這兒缺乏工商業,居民外出工作舟車勞頓,孰可忍也,所以必須長遠規劃,營造小區特色。他套的理由是「環保意識落後,消費生活主導」的後現代價值抗爭套語(見圖),看就知和尚唸經,現在連個玩「仿真城市」的小學生,都曉得把工商業融入住宅區,才不環保呢。
具體問題,還是具體分析的好。
確實,再便利的交通,也及不上直接就落户其中,但正如粵語所謂「吃得了鹹魚就要忍得了渴」,一旦處身鬧市,各種污染、噪音、治安問題,非身歷其境無以明白,如果家有小孩,小區風氣就更頭痛,那時候,樓下大排檔的小混混夜夜呼喝,詞彙直奔下三路擾人清夢,真不愁沒人味了。
而我們應該明白,將軍澳歷經廿多年的發展,業已定型。居民在相對完善的交通網之下,早已就「交通時間、成本 vs 小區質素 vs 市區高房價」作出了取捨,今天留在將軍澳的,要麼重視居住環境,要麼不想負擔市區房價。要是將軍澳日後規劃成了商業區或消費熱點,環境一變,房價一飆,他們很可能會選擇搬遷,尋找「往昔的舊將軍澳味道」,如此一來,豈不是白折騰嗎。
當然的,不是每家每户都有隨便搬遷的經濟條件,特別是公共屋村住户,給政策捆綁在現單位裏呢。這些低收入羣體,也許更重視交通費用的節省。現時商業區和消費娛樂區多數沒有公屋(即有也難於申請遷徙),只能租住私人單位,租價倍於公屋,結果肯定是得不償失。那麼,如果將軍澳他日化身市區,工作機會增加,是否就可以白白省下這筆交通費呢?
似乎不容易。即使我們為了簡化,假定新增的職位都是本區居民受惠,但新經濟帶來的物價上升,仍然不容忽略。可以設想,本區只能引入辦公室業務,或發展成新興消費熱點、特色旅遊景點之類的,而這些業務,都伴隨着高階消費。現時本區居民的娛樂消費、工作時的商務消費,都在區外支付,而區內消費以日常生活支出為主,貧富差距不大;可是,一旦在區內發展高階消費,在有限的土地供應前,高階必然榨壓低階的空間,受損的還是最無助的低收入羣體。
這樣舉例吧,舌尖上的將軍澳。本來將軍澳這鄉下地方,容得下兩個館子,就是c級的港式茶餐,b級的必勝客。現在變成揚州十里了,不只原居民的高階消費從區外轉到區內,連區外的市民都來湊熱鬧,於是需求上升,資本競逐之下,c級的港式茶餐要輸給a級的法國什麼餐廳了。可是,本區低收入羣體平日下班吃飯的地方,這就吹了。我們可以想象,伴隨各種商務會所、娛樂場所的興起,租金上升,不少民生小店肯定沒法經營,最終民生供應萎縮,物價騰貴。
再退N步説,假如有這麼一個主張:我們才不管將軍澳原居民的結果呢,我們就是要改造「將軍澳娘」,要變成大美女,提高香港的總經濟實力(且不説不作產業升級,且社會總需求沒有改變之下,單單在地域上扁平的擴大,能否真的提高),你們這50萬小屁孩,自己求生出去找吃的吧。那也算了,但又為什麼偏偏選中我們的褓母呢,她正值桃李之年呀。香港還有很多舊區,徐娘半老,正等待政府的妙手回春呢,而且她們住的更近商業區、消費區,能更合理的承接其經濟擴張。
所以説來説去,真看不出這位議員,能提出什麼重新規劃的有力理據。或者更不客氣的説,當他裹挾那些小資的、後現代的抽象概念,蹩腳地、似是而非地套用在具體的社會經濟事務上,就不該期以任何有力理據的了,他自己也許亦明白,這樣做除了刷曝光率就沒有別的太多意義。讓人費解和憂慮的是,這可是一位正正經經的民選議員呢,卻挾民意為己用,沒能認真的審視小區事務,選民如何監控?難道只能等待數年一次的直選嗎?不用説,很多政策一旦上馬,那就為時已晚了。
這是香港的情況。以此為鑑,內地在改革政制、加強民主監察的同時,如何防止所謂的民意領袖操縱民意,大概會是一個難題吧。不過這已是題外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