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業餘”運動員奪金是神話還是笑話-鄭若麟
奧運是一個人人有權發言的場所。對於金牌的重要性,對於舉國體制的價值乃至道德評判,對競技體育與大眾體育的關係,每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看法。但對於一些事實,卻不應有過多的分歧。
然而令人走眼的,卻恰恰是國人對事實的認定居然會南轅北轍,其中一個最為關鍵的例子,就是“外國金牌選手都是業餘的”,而中國卻因“舉國體制”,所以運動員都是“職業”的。
自倫敦奧運開幕以來,這種蓄意貶低甚至羞辱中國運動員的説法不絕於耳。這絕對是一個對西方歷來“言行不一”的本質茫然無知所導致的誤解。
我們已經知道,法國媒體和民眾與我們一樣,對金牌爭奪極為關注。特別是這次法國奧運成績斐然,至 8 月 6 日止,以 8 塊金牌雄居第五,於是法國電視台 一反北京奧運時的做法, 天天播出金牌榜。奪得 100 公斤級以上柔道金牌的泰迪•裏內自然受到絕對英雄般的歡呼!他在抵達巴黎北方車站時説,“作為一名業餘運動員,我對奪得金牌非常驕傲……”
“業餘運動員”?正是由於這類神奇的説法,使中國人(其實也包括普通法國民眾在內)產生一連串與事實完全不符的聯想。他們以為既然是“業餘”,那就是裏內等運動員都各有職業,或大學學生,或企業職工;他們白天上班,晚上“業餘”時間樂之不疲地去練習各種體育項目,最終還能奪得金牌。
於是,我們由此推論,西方金牌得主是基於大眾體育在普及的基礎上使競技體育得到昇華!多麼令人羨慕的偉大體育理念呵!遺憾的是這實在與法國的現實相差太遠。
就拿裏內來説,他從五歲進入俱樂部從事柔道訓練, 13 歲獲得正式比賽許可, 14 歲進入省“希望隊”, 15 歲入選國家隊, 18 歲奪得第一個冠軍。他迄今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其他職業。他從去年夏季轉會法國勒瓦魯阿柔道俱樂部後簽約至 2013 年,俱樂部支付給他 18 萬歐元的年薪。
這與民眾心中的“業餘”有何關聯?而且裏內每獲一次世界冠軍,國家柔道聯合會就支付給他 35000 歐元(歐洲冠軍為 15000 歐元,奧運金牌 50000 歐元)。他還因代言四家廠商而拿到 50 萬歐元的廣告費。
事實上,不僅僅是獲得冠軍的選手有工資,俱樂部簽約的其他運動員也都領取工資,只是在沒有奪得獎牌之前,他們的工資往往較低而已。
俱樂部之所以要與運動員簽約,是為了吸引更多的青少年付費前來俱樂部參加訓練,並通過門票、電視轉播權等收入來掙錢。而與此同時,當俱樂部擁有競技體育所需要的頂尖運動員時,國家就會向俱樂部提供資助。地方政府也會給予大量補貼。
如裏內所在的柔道俱樂部屬於勒瓦魯阿體育俱樂部所有。這家集中了大量法國頂級運動員的俱樂部一半以上的資金來源於國家與地方政府的資助和補貼,甚至連訓練場所、汽車、電腦設備等都是由地方政府提供的。而到了奧運這樣的世界性大賽時,這些平時在俱樂部訓練的運動員便通過選拔進入國家隊。這時,他們的一切費用就全部由國家承擔。
至於一些冷門項目,法國則有另外一套做法。從表面上看,這些冷門項目的運動員似乎確實各有各的職業。然而問題是,這些冷門項目的運動員真的白天上班或上課、晚上訓練,且能奪得奧運金牌嗎?
法國皮划艇金牌得主託尼•埃斯坦蓋在賽後回答法國記者的提問時,為我們清晰地解開了這個謎。提問的著名體育節目主持人顯然也不太清楚埃斯坦蓋的生活和訓練情況,他問,皮划艇是一個比較罕見的項目,你們也是由俱樂部資助而訓練的嗎?後者回答:這些項目由於沒有商業上的利益,因此就沒人關注,也就沒有人願意出錢建立俱樂部。因此,國家為了解決運動員們的訓練經費問題,便讓他們在一些國營企業或國家機構掛名,象徵性地成為其職工,領取一份工資。但他們並不從事這些企業或機構的工作,精力都放在訓練上。
法國參加花樣游泳的兩名選手是大學生。但她們每天訓練 5 到 8 小時。那麼到底是學習是業餘的,還是花樣游泳是業餘的?事實上,在高水平競技體育領域,各國運動員所付出的努力幾乎都是一樣的。真正意義上的“業餘”(即白天上班、晚上訓練而拿到金牌)是極其罕見的。
如果説有區別的話,那就是對於一些尚未成名、仍然在校的學生,是沒有正式工資、只有獎金可領的。能夠維持生活,但在成名之前,相對收入較低。以法國女子射擊 10 米手槍銀牌獲得者塞莉娜•格貝維勒為例:她出身射擊世家,父母和姐姐都是國家隊成員。她 9 歲開始學習射擊, 14 歲入選國家隊, 15 歲正式參加比賽,多次獲法國、歐洲和世界各類獎牌。
從理論上來説,她是“運動療法專業”的大學生。法國只要通過中學會考,就可以進入大學註冊學習,不需要另外考試。格貝維勒到 26 歲仍然在大學裏,顯然是因為她的全部精力都在射擊上。格貝維勒每天都在一家射擊俱樂部訓練 5 小時,她父親就是她的教練。週末她參加各種比賽。作為大學生,格貝維勒倒是沒有正式工資收入的。
2011 年國家為她參加各類比賽共補貼了她 1 萬歐元的獎金,相當於法國法定最低工資的一半左右。此外,國家還為她入選奧運支付一筆費用。地方政府和一些企業提供了 13000 歐元贊助她參加奧運。
也就是説,從訓練的角度來看,格貝維勒與一位中國的“專業”運動員並沒有任何不同。不同的只是在法國這個殘酷的資本主義競爭社會,你沒有取得成績之前,一切都要你自己支付費用。格貝維勒獲得銀牌後,國家將支付她 2 萬歐元的獎金。
由此可窺,所謂外國運動員都是“業餘的”完全是一個神話而已。關鍵在於對“業餘”的定義。西方將某類運動員稱為“業餘”僅僅相對於直接從其運動項目拿錢的足球等職業運動而言。
事實上從 90 年代奧運組委會接受職業運動員參加比賽後,“業餘”的神話在西方早就已經成為一個笑話。“業餘”運動員接受另一種形式的工資早已在事實上成為眾所周知的“秘密”。
這類“業餘”運動員實際上與中國運動員一樣,也是全天候地訓練,也有實際上就是為其訓練而拿到的薪水收入。只是這些“工資”都有一個另創的理由而已。中國人太老實,至今沒有學會這種領 A 薪幹 B 活的竅門。僅此而已。
指責中國是“訓練機器”是另外一個蓄意誤導的誤點。確實,我們在西方媒體上很少看到他們的運動員訓練時的情景。這是因為法國運動員在公開場合絕口不提其訓練情況。而由私人俱樂部管理的運動隊更是絕對不允許任何對訓練情況進行攝影、攝像和報道。其原因就是這些畫面要是暴露出來的話,同樣會是驚心動魄、極其艱苦的。而且同樣會打破“業餘”的神話。
因而法國媒體往往傾向於將法國運動員描述成“天才”,給人印象似乎都是“上完班輕鬆訓練”就能拿到世界冠軍似的。然而事實上這是絕對不可能的。裏內自己就承認,自北京奧運失敗(僅獲銅牌)後,四年來他拼命地練,一切就都圍繞着倫敦奧運金牌。他在電視上舉着金牌説,“沒有秘密,就是拼命練”!
法國一位著名游泳運動員洛爾•瑪努圖在奪得多項世界冠軍和 2004 年雅典奧運金牌後離開其教練菲利浦•盧卡,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無法再忍受他的大運動量訓練”。然而結果是瑪努圖從此再也沒有獲得任何金牌。沒有任何頂尖體育項目的勝出者是不付代價的。
從這一“業餘”與職業之爭中,可以看到我們對西方常年以來理論上一套、實踐中卻是另一套的做法,實在是太不瞭解。我們往往從理論上、從西方自己的表白上去理解西方,卻鮮有深入西方體制去進行實地調查,看一看在冠冕堂皇的言詞底下,實際現實是怎麼樣的。
當我們透過理論看現實時,很多謎團就迎刃而解。所以,法國有一句諺語:照我説的去做,而不是照我做的去做。為什麼我們就真的要照他們所説、而非他們所做去做呢?難道我們的祖訓“聽其言、觀其行”真的已經過時了嗎?
(作者鄭若麟系觀察者網專欄作家,文匯報常駐巴黎記者。其國際時事評論和報道,特別是海灣戰爭期間的報道引起國際輿論廣泛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