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美學者如何反思西方與中國-鍾雪萍
【本文為鍾雪萍教授接受黃蕾採訪《如何激活新中國的歷史思想資源?—— 鍾雪萍教授訪談錄》節錄,作者鍾雪萍、黃蕾授權觀察者網網站首發。】
受訪人:鍾雪萍,1993年在美國愛荷華大學獲比較文學博士學位。1993年至今在位於大波士頓地區的塔夫茨大學任教,現任中國文學教授兼中文部主任。研究興趣和範圍包括:(中西)文學和文化批評理論與思想史,(中西)文化研究及其歷史,(中西)女性主義理論和批評及其歷史,現當代中國文學文化與社會和歷史,知識分子研究及其歷史等。
採訪人:黃蕾,華東師範大學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博士研究生
黃蕾:您主編了《美國大學課堂裏的中國:旅美學者自述》一書,這本書收錄了十幾位旅美學者在美國大學課堂上教授和研究中國文學、社會、歷史、文化史的切身體驗,他們本着獨立而批判的立場,為讀者提供了一部頗具思想深度的改寫出國留學的“成長小説”。這本書也打破了之前人們對美國的一種想象,最初西方高等學府被想像成人文的、理性的、啓蒙的聖地,似乎這裏的知識是普世的,是屬於全人類的,是海納百川包容一切的。
鍾雪萍:這本書是我和王斑教授共同主編的。是的,在出國前,這部文集中的作者們也多少有過這樣天真爛漫的想象。我個人到美國留學後,親身體驗它這個社會的方方面面,發現這個原來想象中的樂園確實只存在於想像之中。一廂情願的想像遮蔽掉的是與文明孿生的愚昧和紛爭,以及其自身深刻的社會矛盾和社會問題。同時也看到,在其頗為成功的對外宣傳中,那種世代積存的西方主義居高臨下,永遠以道德優勢審視其它社會和文化,包括中國,傲慢地並且隨意地凸顯它們的缺陷和醜惡,似乎西方永遠代表着光明、民主、先進,而東方卻擺脱不掉“黑暗、專制、落後”的標籤。
八十年代的我們對這種宣傳是少有懷疑和信以為真的。而且我們還以為“學術”是一種比較純粹的東西,相信以學術名義表述的應該是客觀的。而事實上,我們忘了一個簡單的道理,那就是所謂學術是不可能獨立於一個社會的歷史語境而存在的,它本質上是政治的。美國的“中國學”就是一個較好的例子。它主流的基本傾向是反對中國革命的,它基本的立場,或者説一種集體無意識,是基於美國或者“西方”利益的。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曾經產生過對美國侵略性的外交政策持質疑和批判態度的“中國學”學者,他們的立場相對左翼,但過去的三十多年來,他們聲音基本被邊緣化。如今主流的是那些基本沒有對立面的“中國研究”,用自由主義的一套話語強化他們認為的中國問題。
上個世紀八十到九十年代間,對“東方主義”的批判在中國學學界裏引起一些短暫的立場之爭,但隨着中國的經濟轉型帶來巨大的變化,學術似乎變得越來越向主流政治靠近。而質疑這種傾向的聲音則不再“時髦”。其實,這一切跟美國社會整體在新自由主義的意識形態導向下的進一步右傾,直接相關。
在這樣的語境下,我們觀察到的美國社會本身,又存在着很多經濟和社會不平等。比如,作為世界最富裕的國家,竟有百分之十五的人口處於長期貧困狀態。這裏還不算那些瀕於貧困和新近貧困的人羣,有些數據顯示,三者相加達到人口總數的一半。另外,作為一個醫學極其發達的國家,三億人口中竟有有近五千萬人沒有醫療保障。對此,不少美國人卻認為很正常,因為他們的邏輯是,一個人的貧窮是自己造成的。
我想,我們這一代人裏,有不少人仍然認為社會公正和平等是最重要的。所以,在直接觀察和了解與所謂文明共存的不平等時,就會對我們在八十年代形成的對西方現代文明不加懷疑的認可產生疑問。我們以前覺得現代化是跟“文明”聯繫在一起,現代化代表先進的文明,就是好的,也以為講自由主義就一定是進步的。我的一些美國朋友就認為民主黨是自由主義的黨,所以也就比較進步。
但其實自由和進步是兩回事。
我所在的麻省經常被美國人戲稱為“一黨州”,因為經常所有被選上的聯邦參眾議員的民主黨的。但是,記得我剛到波士頓不久的九十年代中期,他們有過一次通過選民投票把過去州政府可以補貼窮人房租的做法給否決了。當時我感到疑惑,不是説自由主義是進步的嗎,怎麼會對窮人這麼不負責任呢?這時候會發現,在這個集資本主義之大成的國度裏,表面上代表比較進步的東西,實質上仍然受制於資本利益的左右,貧富差異不是自由主義有能力解決的問題。面對這些狀況,願意反思的人就開始調整了。
黃蕾:其實同時期在中國的學者也發生了相應的變化,他們也開始反思歷史。
鍾雪萍:我也注意到了,我確實是在九十年代的時候就開始發現國內有學者開始重新反思,這非常重要非常好。現代化建設究竟應該帶來什麼,應該有什麼樣的走向?中國革命的歷史,它的成功和失敗之處以及和教訓又起到了怎樣的作用?這些問題確實很重要,也許一些人就是以此為起點來反思的。
我並不很清楚作為個體他們的反思是如何被引發的,也許是各種各樣的交鋒出來的,也許是受西方理論影響(但如果完全是受後現代的影響倒也不見得),或者是受西方馬克思主義影響。但我想這種反思最終還是和大環境以及其中的問題有關。因為面對中國經濟的發展,歐美越來越多的人,尤其是所謂“精英”,有意識地開始關注中國。在這種“關注”裏面會有很多對中國的描述、呈現。他們用什麼樣的邏輯,什麼樣的立場,把中國放在怎樣的語境裏去認識和解讀,這都是需要引起注意、考察和批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