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功秦:民粹主義崛起的三種前景
本文是蕭功秦教授在2012年5月中國力研究中心費城論壇上演講的第五部分,前面四部分分別是:
中國民粹主義土壤深厚
一旦出現社會危機,就可能出現嚴重的政治參與爆炸,在那種情況下,很可能會出現廣場民粹主義的極度氾濫。
為什麼中國的民粹主義將會氾濫?首先,從歷史上看,從全能主義體制轉變過來的威權社會,一般而言,是社會自治組織程度最為低下,民眾中自治能力最為薄弱,公民的妥協性文化習慣最為缺乏的社會,另一方面,改革三十年來的“強政府-弱社會”體制下,公民社會與自治組織並沒有得到充分發展,無法對原子化的社會大眾進行組織整合,形成有序政治參與的功能。換言之,這類社會在現代化過程中缺乏多元主義因素與傳統,來發揮國家之外微觀多元整合的功能。
從社會學角度來説,這是一種由高高在上的威權官僚與無組織的、原子化的個人構成的社會,是缺乏中間組織來整合社會成員的社會。無數同質化的個體處於遊離狀態,由於缺乏中間社會組織的網絡約束規範社會成員的行為與趨向。一旦國家解體或失去聚合力時,社會成員就呈碎片化的一盤散沙狀態(mass society)。歷史上的法國、德國、俄國,尤其是中國都具有這種類型的近似特點。
大眾社會中的大眾,是同質性的遊離態的個體。所謂同質性,指的就是他們缺乏價值與思想觀念上的多元化,生活於同樣的環境,感受到的是同樣的壓力和刺激,擁有的是同樣的價值與思維方式,彼此缺乏多元制衡。另一方面,他們脱離了傳統的單位與組織社會結構,又沒有被現代的市民社會與中間組織所容納。這樣的個體極易被民粹主義煽動起來,形成某種特殊的運動,社會學者認為這就是法西斯主義或極權主義的社會基礎。
這種由民粹主義精英煽動的大眾型的社會運動,一般是反對制度化的秩序的,精英煽動家可以直接通過譁眾取寵的簡單化的意識形態口號與人格魅力,把大眾吸引到自己周圍,並藉由這種方式使自己成為一呼百應的克里斯瑪人物。在這種情況下,煽動型精英就如魚得水。
在多元化的階層社會結構裏,各種利益集團彼此多元制衡,不同力量相互抵消,一種聲音會受到另一種聲音的中和、制衡、抵消與削減,但在集權官僚體制控制的,由原子化個人構成的社會里,人們在接受信息,思維方式、價值取向上大體雷同。在遇到同樣刺激時,其反應方式也相近,於是形成浩浩蕩蕩的“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的民粹浪潮。
在不同的情況下,就會出現三種不同類型的危機,第一種是以右翼自由主義“顏色革命”,第二種是左翼原教旨“平均主義”革命,第三種是以強硬的國家沙文主義意識形態為聚合力的新極權主義。無論哪一種,都會使轉型中國陷入空前災難。
“顏色革命”、“平均主義”,或新極權主義?
第一種危機是來自激進的自由主義的挑戰。當社會矛盾激化到某一臨界點,政府為了挽回威信,不得不進入條件不成熟的大幅度的政治改革,以期迎合社會大眾的訴求。不同階層、利益集團與個人長期被壓抑的各種政治訴求,會在短時間內進入“井噴效應”,政府根本無力滿足與應對這些要求。於是民眾的挫折感會越來越深,各種抗爭運動進一步升級,對民主化的要求也越來越高。最後,所有問題都被簡單地歸結為民主化不徹底所至,民主的意識形態話語主宰了社會,由此引發政治參與爆炸。其具體機制是,統治者力求用大幅度政治改革來挽回在民眾中的合法性,然而卻陷入“飲鴆止渴”式的惡性循環:任何擴大政治參與的制度安排都無法滿足民眾的迫切要求,政治“革命”引發無政府式的四分五裂,將使國家陷入更深的困境。
在中國近代歷史上,由於清王朝拒絕改革,結果在甲午戰爭中一敗塗地,戊戌變法失敗後頑固派進一步走向反動,引發庚子事變與八國聯軍入侵,統治集團威望盡失。日俄戰爭後,清王朝在社會壓力下被迫籌備立憲,長期壓抑的改革願望被激活並釋放出來,排滿民族主義趁勢而起,政治參與爆炸導致辛亥革命發生。帝制結束後,中國選擇了當時環境下缺乏操作性的西式多元議會政治體制,結果是政府無力、武夫當國、軍閥混戰。這可以説是十分典型的、失敗的右翼激進革命。
第二種危機是來自激進的左翼平均主義的挑戰。在經濟與社會危機深化的情況下,極左派也試圖利用左的原教旨主義煽動底層民眾。正如先前已經分析過的,在當下中國社會內部,上層不乏一些退下來的老幹部,支持原教旨的極左思潮,中層也有要求迴歸文革的“毛左派”與學院中的浪漫新左派知識分子,底層有在經濟高速發展中感到失意的羣眾,而變了質的“唱紅運動”為極左派人士在廣場上呼風喚雨提供了合法舞台,這三種力量可能在極左口號下聚合起來,進而挑戰現存秩序。這種原教旨主義挑戰開明改革的情況,類似於上世紀七十年代伊朗的“黑色革命”。曾經不可一世、權勢顯赫的巴列維王朝,也堅持對外開放與市場經濟改革,但這場不成功的現代化運動,造成嚴重的貧富不均與社會不公,於是穿黑袍的原教旨主義宗教家進入政治舞台中心,他們領導的“黑色革命”取得成功。事實上,許多國家之所以出現社會革命,決不是回為這些國家的政治精英拒絕開放與變革,而是由於改革在取得正面成效的同時,造成了嚴重的社會不公與相對挫折感。
第三種危機是來自國家主義的挑戰。在後發展國家發生社會危機的情況下,當左右兩種激進主義出現拉鋸戰並引發社會動盪時,軍人是唯一能重新恢復秩序的組織資源。在面臨國際壓力與挑戰的危機情況下,民族沙文主義與國家主義有可能成為新的意識形態聚合力,把全國聚合起來。近代中國有一百多年屈辱與挫折的歷史記憶,近年來迅速成為世界性的大國,如果一旦陷入經濟危機,或與某些大國之間發生難以解決的衝突,原子化的非組織的大眾,就很容易受到國家主義意識形態的控制與支配,百年積累的怨氣,經過有偏向的歷史解讀與放大,會在民間與精英中形成一種集體無意識。民眾的屈辱歷史記憶會激活強烈的尚武擴張衝動,某些機會主義政客也可能為了轉移國內社會矛盾而高唱對外強硬的民族沙文主義,民眾因經濟與社會挫折感也需要在外部世界找到方便的發泄口,對外擴張的民族主義就會成為壓倒一切的意識形態。眾所周知,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德國,日本的發展受到挫折,最後都走上法西斯主義和民族沙文主義道路。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許多日本軍國主義者,例如法西斯理論家北一輝,早期都曾經是反資本主義的左翼社會主義者。他們在日本陷入經濟困境以後,把日本的問題解釋為資本主義造成的社會不公正,解釋為國內資本家與國際帝國主義相勾結。在日本軍隊內部,對上層腐敗不滿的中下層少壯派軍人,把國內的富人看作是國外帝國主義天然的內奸。在經濟危機中,少壯派軍人的思想受到底層民眾的支持,最終挾持了整個國家。
事實上,現在國內鼓吹極端民族主義的知識分子,許多人過去恰恰是左派人士。他們在《在中國不高興》、《中國可以説不》、以及鼓吹“超限戰”的暢銷書中,表現出強烈的國家主義,以及充滿道德優越感的仇富情緒;另一方面,在國際問題上,他們又表現出強烈的民族主義與沙文主義。事實上,在某些激進的國家主義思想中,存在着與日本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法西斯主義思想家北一輝十分類似的,民族沙文主義與左翼情結相結合的特殊文化心理。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在經濟社會發生危機,同時伴隨着國際矛盾激化時,激進左派轉向“反帝”的民族沙文主義與軍國主義,並不是不可能的。兩者在思維方式上往往也只是一步之遙。對此人們不能不抱有高度警覺。
中國的特殊情況還在於,革命政治文化的遺產會在新的條件下發生畸變。在革命價值退化為世俗主義以後,占主導地位的不是普世主義的人道主義,而是世俗的功利主義,否定一切超功利的人文價值,把權謀、利益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用陰謀論來解釋國際上所有“非我族類”者的動機。他們不是去尋找各國利益的交匯點,通過理性妥協以實現雙贏,而是鼓吹“你死我活”的利益觀,並借用革命文化中的“反帝”口號,加上權謀論、不擇手段的民族利己主義,把這些因素混雜在一起推銷給大眾。在出現社會轉型危機時,窮兵黷武的國家沙文主義趁勢而起並不是不可能的。
必須指出的是,革命文化與激進擴張的民族主義有思維方式上的同構性,階級鬥爭,你死我活、非此即彼的鬥爭哲學,道德優越感下的善惡兩極分類,都是以敵我對立的仇恨為基礎的,一個缺乏公民社會,缺乏公民文化,缺乏人性關懷的社會里,從激進革命主義到激進民族主義往往只有一步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