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亮:必須射——寫給向司馬南擲鞋的年輕人
幾個月前,從視頻裏看見憤青趁亂往吳法天教授腦袋上拍磚然後立刻裝作若無其事,我搖搖頭,不説話。上個月,我看見韓德強教授掌摑80歲憤老然後理直氣壯,我搖搖頭,不説話。然後微博掐架洶洶,更是顯得無聊,還不如那些打砸搶的呢。磚頭、肉償、耳光……小知識憤子有啥新鮮玩意?有,前天司馬南在海南大學演講,一個自稱學生的小哥衝他拋擲出一隻鞋。
司馬南躲過了這隻鞋,可是我們躲不掉。微博有神力,刷起屏來,天地無用。一塊磚頭被刷成千萬塊磚頭,一個巴掌被刷成千萬個巴掌,一隻臭鞋被刷成千萬隻臭鞋,不看也得看。今天我難得有閒,一上線,還是鞋子,真懷疑是鞋子廣告。
雙方沒掐完。一方還在辯護,李開復之類説扔鞋子只是一種“表達”,只要沒砸傷人,就不能算是侵害。我理解,這就好比説地鐵之狼亮雞雞其實只是一種表達,只要沒把別人弄濕了就不算是侵害。貌似也對。一方則坐在書桌旁一本正經討論法律,腦門上捱過磚的吳教授説:“扔鞋行為不屬於言論自由範疇,無論在英美判例中還是中國法律框架下都是違法的,它既破壞公共秩序也侮辱人格”(見圖一),我感覺他真應該帶一頭披肩假髮套,手拿一個小錘子,最好再拿三千頁長的法律公文往下念。李開復和王文還都各列了1、2、3、4條針鋒相對的論綱(見圖二、圖三)。我只能説,太喜感了。
聽説那個扔鞋子的青年人一上來就談蘇格拉底,那就更喜感了。我點進視頻一看,多麼熟悉的身影——瘦削眼鏡男,忘了剪的頭髮,晃晃蕩蕩的身軀,還有結巴但是倔強的聲音。有一種哭笑不得的可愛。説句公道話,這不是異形,這類人我生活中也不少。我以前有位同事就這形象,平時最愛標榜自己讀秦暉、賀衞方、於建嶸。某天聽我們討論市場經濟的不足,緊張地以為我們要否定市場經濟,馬上嚴肅表示要辯護,然後説了一堆市場經濟改善消費之類的話。我一想,他這説的不就是中學政治課本上講的那套嘛,把秦暉賀衞方都塞哪去了?真是可氣又可笑。
海南大學那青年,一聽司馬南講西方民主的不足,就以為人家不愛自由,深感自己被侵犯,站起來發言不可謂不勇敢。和我那位昔日同事一樣,先標榜自己讀過蘇格拉底——“蘇格拉底有句話叫‘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自己什麼都不知道。’”然後司馬南問:“你説我是蘇格拉底?”這是多麼好的調情機會,青年本應該説:“不啊,難道你沒聽出來我才是蘇格拉底啊!”但2B青年一般情商都低,不善互動,要表白的時候都是背台詞,和言情劇裏的傻小子一樣,鼓足勇氣舉起鮮花開始背誦,要是被打斷了就不知道怎麼辦。雖然傻,也不失可愛。當然他們的表白通常都失敗。果然這青年憤了,用敵意的口氣説:“你先別打斷我,你先別打斷我。”那麼好吧,繼續説,説什麼?“我還知道的一點點就是,我需要自由。民主是保護自由的一種方式,什麼形式不重要。”雖然已經語無倫次,但是我不會聽不出來這是在夾帶私貨誹謗蘇格拉底。蘇格拉底最反對的就是所謂雅典民主以及代表雅典民主的雅典公知——智者與詭辯派,並最終被民主殺害。只怕現在的大學生,大半是被韓寒式不讀書精神洗腦的,沒幾個真讀過柏拉圖-蘇格拉底(博雅學院的學生除外,他們全都讀過,好可怕~)。
然後這娃説:“很遺憾,你侵犯了我的自由。因為第一,我倆的話語權不平等。你説的四條(司馬南的觀點大家都知道,我這裏不重複——筆者)我都沒法反駁,因為這是政治正確的問題。你説完了可以住大賓館,我要是反駁你就可能進小黑屋。”換成公知,這話就是裝B,誰都知道司馬南的話就是在高層也不受待見,在新浪更是會被封殺微博。比比粉絲數量就知道,現在公知言論才代表“政治正確”,有異議者不是捱罵就是挨磚。
不過我認為這小夥子不是裝B,他就像我那同事一樣,是把別人的裝逼變成自己的信仰。
很遺憾,此時司馬南也失去了調情的興趣,非要小夥子直接問問題,“就一個提問,你展開這麼長的敍述,從古希臘説起,從蘇格拉底説起……”為什麼不可以從古希臘説起?從伊甸園説起都沒關係,越長越好。人家含苞一朵,也許是第一次展開,伸長。可是傻乎乎的校長參合進來——畢竟是理工人才,為國做科學貢獻可以,遇到人事場合就侷促尷尬——慌着批評學生。這麼一夾塞,青年伸不出了。怎麼辦?就這樣結束?不,必須射!他説:“我有一個問題,我可以扔鞋子嗎?”一邊繼續嘟噥:“我覺得你侵犯了我的自由,在這個國家沒有,在這個國家沒有你,在這個國家沒有審判你這種人的法庭!”然後射出了鞋子,還挺遠。旁邊學生會的奪了他的話筒,想奪他鞋子,他那一躲挺漂亮也挺堅定,不愧穿了一身球衣。
司馬南這種場面見得多,不慌不忙開始回應説:“扔鞋這樣的事情被一個聲稱崇尚自由的人……”怎麼,李校長又不管不顧橫插進來:“保衞處的同志,看看這個同學是哪個專業哪個班級的。”真是史上第一恐怖小三啊,你倒是讓人家説啊,竟然把司馬南的勢也給去了。我看這事全壞在這個第三者身上。工業黨的問題就在這裏,太老實巴交不懂風情。
那個年輕人被保安送出去了,我卻有些不捨。雖然人比較傻,但是並不令人討厭。扔鞋子也真不算什麼,只是為無聊的網絡爭論再打一針強心劑。我總覺得這種人的底子是可愛的,畢竟他心中還有不平之氣,總想做點什麼。今天對司馬南扔鞋,明天指不定也會對帝國主義總統扔鞋。比起那些小小年紀就世故不恭的青年,我還是更喜歡前者。就好比我不感冒NGO組織,我自己和NGO混過不短的時間,知道怎麼一回事。可是我對於那些積極參加NGO尤其是支教的學生都會另眼青睞。他們有實踐熱情,只是找不到別的方式。既然上山下鄉已經被公知們罵做餘孽,那麼天真少年們就只好去搞搞“慈善”了事。
生不逢時的青年們,在這後現代流行的世界,不能不搞些貌似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誰抽司馬南耳光我和誰上牀”,比如“我可以扔鞋嗎?”能有稀奇古怪也不錯,免得世界太沉悶。司馬南不介意,我更不介意。這憤怒的小夥子,大約每時每刻都能感覺到自己被“侵犯”了,這樣的感覺難道不是SM們夢寐以求的嗎?就算他有點猥瑣,但猥瑣實在是每個現代人的一部分,都別太講清高。像吳教授那樣被拍了磚還挺着脖子談國法,彷彿腦門上寫着“我清高”,也太累。
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屌絲的命公知的腦。在這個以思想解放和自由民主名義反智的時代,我那言必稱秦暉賀衞方於建嶸的前同事竟然連這三人的書都沒看過一行。他們説來説去就那麼幾句還自覺得真理在握,就那麼幾句還能順手強姦蘇格拉底。他們真要説理的時候就猴急,眼看無法昇華就硬來高潮,不是扔磚就是扔鞋。台灣作者宮玲評價此事説:“我認為,在座的學生當然可以表達對演講者的觀點不滿,但重點是,動作上應該‘循序漸進’,而不是一上場就‘下重手’”。看,宮玲和我説得是一樣的問題,她應該蠻懂情調的,喜歡前戲足,不喜歡這娃子太急火,簡直就是“一二三,去買單!”不過我覺得沒辦法,大頭沒貨,就只能靠小頭。他必須射!越快越好!不然就太平淡了。
海南大學現場的學生,小夥子扔鞋時候他們鼓掌,司馬南評論扔鞋子行為的時候,他們繼續鼓掌。倒是很配合風情,比校長和保安強多了。
最後順帶介紹兩個角色:一個是高中畢業生杜建國,讀書無數。去年他義無反顧闖入世界銀行與我政府某大部門聯手召開的大會,堅決而文明地抗議世行倡導全盤私有化的報告,抗議國有資產有可能繼續被分食工人繼續被下崗的陰影,然後被洋保安強行架出會場。
另一個是上海一位教授鮑鵬山,他在微博上説:“1,學生扔鞋,他冒犯的只是司馬南,而如果他反駁司馬南,他冒犯的是什麼,大家該知道。所以扔鞋的危險小於辯論。2,如果我説一首詩好,你不贊成,你不能對我扔鞋,因為我是在判斷一首詩。而如果我告訴你:你很幸福,你必須感到和承認你很幸福,否則就是錯誤的!你就可以向我扔鞋,因為我在判斷你。”之所以推介他,一是我從來沒見過主動申請挨鞋子砸的,因為這位教授可是經常判斷我們:“你不幸福,你必須感到和承認你很不幸福,否則就是錯誤的!”二是我一直替他不平:生活在一線城市卻一直只能做二線公知,太屈才了。
就這兩個角色,與那些扔鞋的年輕人共勉,你的凝視在哪邊,你的鄙視在哪邊?
司馬南演講現場扔鞋視頻

圖一 吳法天關於扔鞋事件的看法
作者餘亮,文理雙學歷,資深情懷黨。觀察者網專欄作者。更多餘亮文章請點擊進入 餘亮專欄

圖二 李開復關於扔鞋事件的看法

圖三 王文關於扔鞋事件的看法

圖四 鮑鵬山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