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亮:“酒國”的諾貝爾之夜
題記:你説的一切誕語都將是莫言的素材
今晚,文學專業的人終於有事情做了。現當代文學,這個當代最脱離人民羣眾,最自娛自樂的專業,卻因為姍姍來遲的諾貝爾文學獎而總算有點奇貨可居。文學家可以寫文章、發評論、談文學史、談審美觀……文學女們至少也可以給理工男友掃掃盲——你讀過莫言嗎?
可是,NO,上網一看,原來掃盲也輪不到文學系的。今晚網絡上,人人都是文學評論家。莫言獲獎對國人真是難得的方便,這大概是第一次,獲獎者的作品大部分中國人都看過。沒看過小説,還沒看過電影嗎?翻譯家黃昱寧長舒一口氣:“總算有一個諾貝爾之夜,我可以安穩吃完一頓飯,不用接一個電話提供哪位外國文學專家的聯繫方式了。”寫評論的人呢,也不用像以前一樣先介紹一通作者作品。過去我們聽見諾貝爾頒獎,就好比聽説遠方有女姿色絕代,慕名前去觀瞻,看不懂還着急,這回竟然是自家老婆上了枱面,一時七嘴八舌,好不熱鬧。
我們都是莫言專家。何止專家,我們比評委還要評委。意見領袖們早就投了反對票——莫言你能和索爾仁尼琴相比嗎?你蹲過小黑屋嗎?你反對過體制嗎?村上春樹反對高牆,可你撞過牆嗎?所以你肯定不能獲獎。
然而現在莫言竟然獲獎了,之前的反對者未免有些悻悻。腦袋轉彎慢的如趙楚繼續詛咒了一整夜,但更多意見領袖猶豫了,因為諾貝爾獎自身是不該被攻擊的,就像美國大使一樣,必須被維護。所以門户網站紛紛捧出莫言的小説《蛙》,強調這是反計劃生育的小説,貌似在找公知的G點。著名如賀衞方教授,一邊説對莫言手書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感到遺憾,一邊也只能曖昧地表示祝賀。這時的公知們反而沒政府決然,後者我行我素,該反對時候反對,該支持時候支持,第一時間在新聞聯播發消息。只有崔衞平教授算得上前後一致,在宣佈獲獎的同時於微博上憤然擲聲:“這個助紂為虐的世界!”
話説崔教授與莫作家的樑子是幾年前結下的。當時,崔教授在索爾仁尼琴式的自我想象之下,以令人欽佩的執拗精神給她認識的所有名人打電話,要他們一起簽名聲援《形而上學的迷霧》的作者。有人接受有人拒絕。小楓大師的理由是説自己眼睛不好所以不知道網上的新聞。莫言就直白多了,説有更急的事情要辦。什麼急事?那年下罕見大雪,農民家房子塌了,豬舍毀了,莫言説:有比這更急的事嗎?要我看,崔老師的事情也很重要,可惜中國知識分子的問題就是隻覺得自己關心的事情才急,別人的急事都是浮雲。
莫言這個農民的兒子,正因為有農民的執拗,才能寫出有特色的作品。張旭東教授去訪問莫言,回來後説莫言真是懂農活、懂牲口,能從人身上看到豬性、馬性、驢性,説起來頭頭是道,讓張教授樂不可支。所以《生死疲勞》裏,公豬竄到樹上看月亮,這是莫言才有的荒誕抒情。
豬上柳梢頭,我這樣寫會讓沒讀過的人誤以為莫言作品有幾米漫畫的輕盈範。不,這頭豬可是被共產黨槍斃的地主投胎而來,一路轉世做驢做牛做豬做狗,歷經土改、合作化、大躍進、人民公社、反右、文革、改革開放,死不完,活不夠,厲盡中國村鎮風雨。你看,我這是在給意見領袖們找安慰。你們現在可以稱讚:莫言一直在批判土改、大躍進、文革等等等等,反正你們也看不懂別的。嚴鋒副教授早就在幫他們找安慰了,嚴鋒一遍遍呼喊:你們看過他小説沒?他的反貪腐小説《酒國》,他的預見官民衝突騷動的《天堂蒜薹之歌》,哪一個不是批判現實?
好吧,我猜,以後公知們要麼會要求莫言以諾貝爾身份繼承“迷霧”中未盡的事業,整天玩批判;要麼呢,如果莫言不從,他們就可以講述一個諾貝爾獎獲得者怎樣被中國體制一步步毀掉的故事。我看多半是後者,因為看看莫言狡譎的眼睛就知道,知識分子一向拗不過這個農民式作家。
但是他又不是完全的農民,他是農村知識分子。出生中農家庭,文革時候輟學,1976年當兵。在軍隊學習深造工作,20年才轉業。鄉下孩子能走的路他都走過,他體驗着世界的變化,他本身就是變化的世界的產物。他能夠把刻在他身上的東西表達出來,所以他自身就是文學身。文學是處理情感的活動,莫言這一身,不知要牽動多少時代情感。
獲獎首先牽動的就是1980年代的那批文學人。那時中國打開國門,放開眼界,使我們獲益至今。問題是,因為太長時間不見世面,就容易把世面捧上天去,一切都想着和世界接軌。文學尤其首當其衝。“世界”的姿態原本低落,有泱泱中國來崇拜,一下子就有了自我,高昂起頭。從此有數億兒女翹首以盼諾貝爾。1981年高行健寫了本《現代小説技巧初探》,和同代作家們拜倒在意識流、荒誕、黑色幽默等現代派小説面前,費盡心思雕磨炫技,拓展所謂內心想象力,確實拓展了我們的文學能力,可惜越來越不接地氣。到1990年代,一羣學院裏出來的缺少艱苦工作經歷的年輕人創造了先鋒文學,一舉佔據文壇。莫言也不例外。《紅高粱》的時代,正是馬爾克斯橫掃中國文壇的時代。不過莫言一代畢竟還有地氣,和殘雪們一樣,借用新形式來處理歷史經驗。莫言不像韓少功、張承志一般理想主義情懷四射,卻別有一番中國式中農魅力。
眷戀1980年代春天氣氛的人們當然要為莫言獲獎歡呼,彷彿這就確認了他們的時代不是泡沫。在1980年代上大學的嚴鋒感嘆:“在此激動人心的時刻,我首先想到的是偉大的80年代,和那個時代星光燦爛的作家羣體,莫言就是他們的一員。莫言的創作,一直堅持着從那個時代覺醒的人道意識,民間立場,悲天憫人的情懷。莫言的得獎,也是文革後重生的中國文學的光榮。”其實文革後的文學只重生到一半,脊樑骨一軟,又癱了。莫言偏偏手寫過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這個講話不受今天多數“高雅”知識分子的待見,也確實有自身問題。但恰恰是講話中的精神,使得普羅大眾也有了寫作的權利,使得農民的子弟也能普遍接受教育。今天公知們的非議只能證明,《講話》依然是中國當代文學不可磨滅的基因。
要是早10年,獲獎一定會讓更多人熱淚盈眶——終於走向世界,終於登上繆斯巔峯!可是現在呢,環眼四周,大部分人真沒那麼激動。畢竟中國早不是“世界”的門外漢,中國自身成了外國人嚮往的“世界”。諾獎不給中國,貌似過不去。最重要的是,新一代的趣味畢竟不一樣了。青年人的文化負擔沒上一輩那麼重,也沒必要去給1980年代上太多香。他們也為莫言獲獎高興,更愛用各類笑話來表達這個高興。比如:記者問主席獲獎者叫什麼名字,主席用英文回答:“can’t say”。記者問:到底叫啥名字?主席回答:不是告訴你了嗎,就叫“can’t say”?(原創:青年作家馬伯庸)。再比如:莫言收到短信提示,“恭喜您獲得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獎金為100萬瑞典歐元。為了辦理領獎手續,請先匯人民幣10萬到農業銀行福建分行。”後一個笑話莫言會非常喜歡。他的小説《酒國》以魔幻的手法描繪了風雲變換、如夢如癲的90年代中國城鄉大地。而生活可以比他的小説更詭譎。微博今天的搜索詞第一名竟然不是“莫言”,而是一樁淫照事件。所以嚴峯們或許還是有些胸悶。如果明天“莫言”變成第一,他們會不會再歡呼一次?
莫言會很喜歡現在這一幕,這就是他眼中的厚重的荒誕,就是他可以敷衍編派的寫作素材。幾位公知因為莫言參與手寫《講話》卻不參與攻擊體制而憤怒不已喋喋不休,我想這也會成為莫言的素材。莫言與大江健三郎對話時候曾説過,作家應該像這樣一個角色:“我是唯一一個出來向你報信的。”而今天,我猜測,你所説的每一句奇話都將被莫言記錄。莫言的國度裏已經為你留下了位置。
文學獎畢竟比和平獎有操守。和平獎評委都跟張藝謀《英雄》裏的秦王一樣,盯着一個斗大的“劍”字半天,然後頓悟説:“我看明白了劍的真諦,劍就是和平!”然後就把和平獎發給持劍的奧巴馬、藏刀的大喇嘛以及一切能幫助他們進行自我欺騙的人。獲文學獎則必須有文學類作品。哲學家羅素獲獎也得憑籍《婚姻與道德》這樣的帶感作品。僅僅憑藉一部《形而上學的迷霧》這樣的文人式哲學著作,無論如何得不了文學獎。
度過歡樂之夜,覽過輿論眾生相,我必須得説,真正嚴肅的聲音還在後面,在寂寞處。莫言自己還沒有發言,他的同路人還沒有發言。今晚的短暫採訪中,莫言只説明晚要在家煮頓餃子做慶祝,這個回答體現了他的平淡心。同路人們有力而穩重地向他道賀。獲獎的意義只在於重新引起討論,不是把莫言作為一個高高在上的陳列品,而是作為歷史的一個環節。莫言去年時候説的對,獲得獎項也不算什麼,沒獲獎的作家也可能很優秀。(中央編譯出版社總編就果斷認為莫言不如韓寒,這是我今晚聽到的最大微博笑話。)而我呢,想起了莫言的老鄉張承志。
不知道這些天張承志還在不在巴勒斯坦難民營。一個月前他把10萬美金稿費悉數捐給被以色列高牆壓迫的巴勒斯坦人並對衣衫襤褸的難民們做兄弟般的演講。對這種事,媒體和公知恐怕連罵的興趣都沒有。公知們一起追捧村上春樹的一段演講:“在高大堅硬的牆和雞蛋之間,我永遠站在雞蛋那方。我們都是獨一無二,裝在脆弱外殼中的靈魂。你我或多或少,都必須面對一堵名為‘體制’的高牆。”要知道,村上這段演講恰恰是跑到以色列領獎時候做的,就站在以色列人建立的高牆下。張承志真正站在了雞蛋一邊,站在被以色列高牆肆意切割封鎖的巴勒斯坦難民一邊。
莫言、韓少功、張承志們共同構造出文學的大地與火山,共同恢復着真正文學的力量。至於諾貝爾獎,“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裏,不悲不喜。”
2012年10月12日凌晨
作者餘亮,文理雙學歷,資深情懷黨。觀察者網專欄作者。更多餘亮的文章請訪問 餘亮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