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投資效率低?美國確實如此!-汪暉
林毅夫可謂國內“影響力”最高的經濟學家之一。這既源於他師從諾貝爾獎得主舒爾茨、學術成果眾多的學術生涯,也源於他是首位擔任世界銀行高級副行長、首席經濟學家的華人這一職業聲望。
本月,林毅夫從世行任滿卸任歸來後的首次亮相,就拋出了引發學術界巨大爭論的論點:“未來20年,中國仍有潛力實現每年8%左右的經濟增長。”
大多數反對意見簡直就和應答期末考試的經濟系大學生一樣標準:政府主導的投資一定是效率低下的,必須取消政府對經濟的介入,由私有企業主導市場的市場經濟才有可能進一步增長云云。
從經濟學的教科書出發,這簡直是再正確也沒有了,的的確確是絕對正確的廢話套話。
説句不好聽的吧。中國經濟界,大抵是學美國經濟學家編寫的美國經濟學教材出身的,對美國經濟是如何運作的瞭解比中國經濟如何運作要深的多、熟的多。絕大多數人已經是一種思維定勢了,把學過的美國課本上的題目和舉例作為一種範式,在研究中國的經濟問題的時候,不假思索的用這些範式來套用和對照,就好像做數學題的時候套用公式一樣。但這些美國課本上的題目和舉例,它們作為一種教學用簡化模型,隱含的那些前提假設,與具體的中國經濟問題是不是對應了符合了呢?
中國如今是市場經濟國家,大多數的中國經濟問題,是很容易與那些範式對應的,因此他們憑自己的學術訓練,很容易説對大多數經濟問題。
但也會有美國範式的隱含前提假設,和中國實際情況完全不同的情況發生。為什麼有很多經濟學家多次預言中國要出這個危機了那個崩潰了,説的貌似很有道理,但至今一次也沒有成功?就是因為隱含的那些前提假設,和中國的的實際情況不一致,前提假設都不一致,那作為經濟學的模型,不管你怎麼看起來套用的好,不管你怎麼絲絲入扣的推導嚴密,一開頭就錯,結論不錯才怪!
美國的政府投資效率低,於是中國的也低?這是數學公理嗎?“第五公設”還能重新定義,發展出一整套不同於“歐幾里得幾何”的“非歐幾何學”呢!
美國新自由主義公共選擇學派主張:以市場機制來選擇公共機構。即在公共機構與私人機構之間,公共機構與公共機構之間開展市場競爭,就像顧客通過對私益物品的選擇來決定企業的命運一樣,也可以通過公民對公共機構的選擇,來決定對單個公共機構的存亡。雖然公共選擇學派談論的是公共服務,作為新自由主義經濟學的一派,鼓吹私人機構進入公共服務領域搶奪公共機構的份額。但反過來思考,其實也具有很大的啓發意義:
中國的地方政府進入到經濟領域,對於本地來説是具有壟斷地位,但對整個中國來説,不過是數百個城市中的一個,地方政府與其他地方政府之間是同等的自由競爭參與者,數百個競爭參與者之間,每天都在市場竟爭中進化。他們的營業額,就是本地的GDP,他們的競爭效率,也決定着他們的存亡榮辱。
數據研究顯示,中國政府主導的投資項目(包括國企)的實際資本回報率,自1998年以來每年以平均10.9%的速度提高。這實際上表明,中國的政府們的效率,實際上每天都在改進;中國的政府們的運作,實際上每天都在改革。
每一天,政府們都在爭奪“顧客”——中國的人才和企業們。中國政府的改革,不需要等到每個任期交替進行大選時才進行選拔,不僅僅體現在五年才修訂一次的黨章,也體現在每一天的經濟運作中。
中國的政府們位於全世界最有活力最有效率的經濟單位的行列,與他們在美國的同類,有着天壤之別。
美國各級政府搞政府工程的效率很低,在美國這確實是非常正確的結論。美國經濟學家編寫的美國經濟學教材,第一版版本大多成型於七八十年代。
在80年代的有些例子中,在高效能的私營企業家映襯下,極其低效無能的政府工程,真的可以刷新下限到讓人不禁心生絕望。
這種效率和能力的下限之新低,能低到什麼程度呢?
以80年代在美國最典型最極端的一個對比實例——80年代紐約中央公園沃爾曼溜冰場翻新重修工程中的政府與私營企業的對比為例:
沃爾曼溜冰場位於紐約中央公園之中,在1949年冬天建成,是一個面積3000多平方米的大型露天溜冰場。
1980年,紐約市政府決定對沃爾曼溜冰場進行閉館重修,翻新工程的計劃時間一開始就長達兩年半之久,耗資200萬美元。沃爾曼溜冰場雖然是個大型露天溜冰場,但畢竟不是整個紐約中央公園那麼大,計劃用時兩年半已經不算很短了。
雖然1980年6月,紐約市政府就對外公告,開始實施閉館重修計劃。但此時所有準備工作和計劃藍圖和全都還沒有最終確定。但紐約市政府已經急急忙忙決定就此閉館停業了。於是,空關着的溜冰場,白白浪費了整整一個冬季營業期,10萬美元的淨收益就那麼消失了。
直到1981年3月,工程才實際開工,工人第一次進場施工之日,距離宣佈閉館開工,已經過去九個月了!
溜冰場需要製冷系統,製冷裝置透過鋪設在溜冰場地面下的蜿蜒扭轉的製冷管道網,將溜冰場表面冷卻到零攝氏度以下,這樣才能讓潑上去的水結成冰面。沃爾曼溜冰場的場地面積,需要大約35000米長的製冷管道。
1981年5月月,紐約市政府下令把已經招投標完成的部分立即實施——鋪設製冷管道。但與之密切相關的兩個部分,“確定製冷壓縮機室的設置位置”和“選擇何種製冷設備”,此時還遠未能敲定。
在鋪設過程完成時,七月的一場暴雨,讓剛剛鋪設完成的管道上淤積了一層泥沙。但過了兩個月之久,市政管理部門才想起來應該着手僱人清理。但這還只是小問題。
沒有在事先搞定所有的規劃、設計的決策工作的惡果,此時開始顯現出來——早該搞定的設計方案依然爭論不休,如何設計溜冰場周圍的水泥混凝土人行道是這一年的最主要的分歧點。這些市政官員是如此不可思議的具有非凡的爭吵能力,以至於工程就此全面停工了九個月之久!
更糟糕的是,紐約市政府內沒一個人還記得,那些新鋪設完的銅管道,還都是裸露在空氣中呢,整個冬天都在被雨雪侵蝕。
時間進入到1982年春天之後,吵架告一段落,下一階段工程“在製冷管道上澆築混凝土,製作溜冰場地面”終於開始開工。
不知道出於何種原因,被丟在那裏九個月的銅質管道,紐約市政府就沒想到要去檢查一下。在水泥混凝土澆築上去之前,可以簡單的進行檢查和維修解決的問題,混凝土澆築後埋入了地下,解決同樣問題的難度可就成倍增長了。
因此正確的順序必然是,先派出有經驗的工程師仔細檢查管道,該維修的維修,該更換的更換,確保性能可靠之後再澆築混凝土。
但紐約市政府的市政官員們,能為人行道設計吵架吵好幾個月,卻一個也沒有想到要增加這項必要的檢測步驟。
於是,1982年6月,水泥混凝土直接澆築到未被測試過的銅質製冷管道上。在澆築凹凸不平的平面物時,建築商利用振動機來防止澆築時有空洞,這是行業慣例。但沒有人去想過,銅管道的接頭會不會被震松?紐約市政府顯然沒想到這一茬。
在製冷管道上澆築混凝土,製作溜冰場地面,一個很重要的基本要求就是澆築必須一次性連續澆築完成,而不能分成幾次。
為澆築工序的承包商做了一件很可怕的偷工減料行為:當他澆築到一大半,發現自己低估了覆蓋整個溜冰場需要的混凝土數量,以至於手頭剩下的混凝土數量不足以一次全部澆築完成時,他不是立刻去找供應商緊急支援幾車混凝土過來,而是決定往混凝土裏多加點水,把混凝土稀釋到數量足夠全部澆築完。
要不是因為僅僅一週後,摻水混凝土澆築的那一部分地面,就集中出現了一大堆裂痕。紐約市政府都還不知道,他們選的承包商居然偷工減料了呢。
確定製冷設施壓縮機機房的位置,是本來早該決定完的事情,可是紐約市政府“深思熟慮”到1983年7月,才得以決定下來。期間工程完全停擺。又花了整整12個月去和承擔安裝設備任務的承包商為物價變化和合同變更討價還價,一拖再拖之後,製冷設備直到1984年9月才安裝完成。
時間超過了,預算超支了,沒人理會也沒人負責。
製冷設施安裝完成後進行的首次系統試車,結果是悲劇性的:在混凝土表面下的製冷管網漏的厲害,整個製冷系統難以保證足夠壓力去循環冷卻,根本不能在表面上做出冰層。
現在問題來了:前面提到過,在澆築混凝土覆蓋管網之前,紐約市政府沒有采取必要的測試步驟對冷卻管網進行檢查。那麼誰為此負主要責任呢?管網會漏,是鋪設管網時本身的工程質量問題為主呢?或是裸露在外的那段時間裏,雨雪的鏽蝕造成的問題呢?還是説,是鋪設混凝土時,振動機震鬆了管道接頭造成的問題呢?此時已不能確定誰是主要責任人。
1984年的第四季度,紐約市政府找來了又一個承包商,讓他們尋找並整修管網泄漏的地方。承包商鑿開混凝土,一共發現並維修了六個泄漏嚴重的點。
1985年初,再次測試,但結果表明泄漏點還有很多,仍然不能製冰。
兩個月後,紐約市政府想出了一個新點子,花20萬聘請工程顧問公司,請他們在四個月內研究出解決辦法。
紐約市政府就這樣耐心等待。終於,在第九個月,這家工程顧問公司告訴紐約市政府,他們實在無能為力。此時已經到了1985年12月了。
1986年初,紐約市政府又花掉了100萬美元,總算得到了一個正確的建議:撤除技術還不成熟的氟利昂製冷系統,重新鋪設一個經過幾十年歷史考驗的鹽水冷卻系統。
為了研究如何更換成鹽水冷卻系統的新施工方案,1986年夏天紐約市政府額外花了15萬美元找了另一家顧問公司研究方案,期限是1986年12月底以前交出施工方案建議。
六年時間和1300萬美元支出,遠遠超出原定計劃。
戲劇性的轉折
如果不是1986年迎來了一個戲劇性的轉折,紐約中央公園裏的這樣沃爾曼溜冰場,最終還是能在又拖延許多年後,被紐約市政府自己重建好的,問題只是究竟會拖多久罷了。
紐約的富豪們實在是等不下去了,他們推出了一位紐約地產大亨,唐納德·特朗普(Donald·J·Trump)自告奮勇的提議由自己來重頭開始完成這個重修工程。
在1986年5月,唐納德·特朗普首次提議由自己接管工程。六月中旬,在媒體狂轟濫炸的壓力下,紐約市政府和唐納德·特朗普達成了一項協議,由特朗普接管並承擔工程,預算不超過300萬美元,時間不多於六個月。
特朗普在一個半月內,完成了全部的計劃和準備工作。他決定不去浪費精力在舊的系統上,而是乾脆在上面另蓋一個系統。他找到業界經驗豐富的廠商來施工,訂購了技術成熟的鹽水冷卻系統。
8月1日,特朗普帶領工程隊直接在舊的場地表面上澆築新的混凝土基底,把遍佈裂縫的水泥表面連同下面那些到處漏的舊管網埋葬掉。
基底乾透了以後,9月7日到9月10日,迅速的完成了冷卻管網的鋪設。
9月11日,足夠的優質水泥在10小時內一次完成了冷卻管網上的表面澆築。
9月15日,6月訂購的製冷設備被送來,在已經改建好的壓縮機機房裏開始安裝,只花了半個月,就安裝完成了。然後就只需等待氣温足夠低到可以製冰了。
10月15日,第一次測試就完全成功,製成了冰面。
這意味着,唐納德·特朗普實際上只花了四個月就完成了重頭開始的整個重修工程。據唐納德·特朗普宣稱,他在該項目中的實際耗資僅為225萬美元,比他提出的預算還節約了75萬美元。遠低於紐約市政府之前六年裏耗費的多達1300萬美元。
這個在美國最典型的、最廣為人知的對比例子,極其鮮明的凸顯了這樣一組對比:極其低效無能的政府,與高效能的私營企業家。
既然政府主導投資的效率被刷新下限到如此低的程度,美國的經濟學家們,不對政府主導投資的效率低下大肆鞭韃,和讚賞私營企業的高效能,那才是怪事呢!
縱然美國不乏政府高效能的例子,被這些如此低下限的實例給一平均,總體上也平均到很低的程度去了。誰會把推動經濟的希望,寄託在總體上如此效率低下的方面呢?
畢竟人家寫的可是給美國人學的美國經濟教材。
美國的政府主導基礎建設項目的效率和能力,雖然如今已經很少有刷新下限的事例出現,但總體上直到今天也還是很糟糕。舉例來説,總算完成了的波士頓大開挖(Big Dig)“波士頓中央大隧道”,總共不過12.5公里的道路,其中5.6公里的隧道,以及兩座跨河橋樑,工程量算不上驚人的大,因此波士頓市政府的原定計劃是五年時間和26億美元預算。可是,到2008年實際得以最終全部完成時,總計已歷時18年時間,包括直接開銷與財務成本在內花費了總計220億美元總成本。很難想象一個美國人會對“政府投資效率”這玩意有什麼好印象。
政府主導基礎建設項目的效率和能力的下限極低,若是不那麼低,才是鶴立雞羣的,這在歐美自然就會成為一個不需説明的隱含前提假設。
就説最近的倫敦奧運會,總預算從申辦時的23億英鎊,一路飛漲到最後的93億英鎊,放在中國早就被批的體無完膚了。可英國人都已經覺得倫敦市長鮑里斯·約翰遜已經乾的非常好了,以至於他支持率大漲,都成為下屆首相的熱門人選了。
如果不能認識到如此巨大的隱含前提假設的差異,一味的刻舟求劍的套用美國經濟學教科書的範式,是不可能探討出正確的中國經濟前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