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勝利帶來一個天大問題-文揚
中國作為一個現代國家的成功,已得到世界之公認。世人也普遍相信中國還將繼續成功。如果在未來一二十年內中國順利實現“十八大”所確定的一系列目標,中國的成功還將被視為一個具有歷史意義的巨大勝利。
所謂勝利,總是相對於懷疑者、否定者和敵對者而言的。中國最終贏得勝利的真實意義,在國際政治這個領域內,首先意味着中國作為世上最大的、最典型的人民共和國,相對於人民共和國的懷疑者、否定者和敵對者,取得了自人民共和國出現以來的歷史性勝利。
在二十世紀的國際政治語境中,人民共和國這個概念,曾有着特定的內涵。從本質上講,它並不是共產主義-資本主義這個對立中的產物,更不是什麼專制與自由的對抗,而是特指那些在帝國主義時代各殖民地的被壓迫民族通過人民革命或民族解放戰爭,推翻了帝國主義統治後建立起來的新興獨立國家。
人民共和國的對立面,是那些老牌的、早已完成了現代國家轉型、實現了工業化和經濟發展、一直在進行帝國主義擴張的歐美國家。在它們眼中,這一羣趁着世界大戰的戰亂一哄而起的新興國家,基本上都是胡鬧,甚至非法,也不具備發展為一個成功國家的基本條件。即使現在宣佈了成立,早晚還是要垮台;即使現在取得了成功,早晚還是要失敗;即使政治上獨立了,經濟上和文化上還是要依附;即使擺脱了直接的殖民統治,在國際體系中還是被剝削、被欺壓的下層,是后帝國主義時代經濟-文化-科技“軟殖民”的殖民地。
其思想深處,殖民地國家的“民族自決”和“各國平等”之説,無非是美國那位“偉大的傻瓜”威爾遜總統搞出來的理想主義鬧劇,只有政治正確的意義,全無現實可能。
在這個世界範圍的老牌國家與新興國家的對立中,所有意識形態的定義和描述,如資本主義VS共產主義、自由主義VS專制主義等,顯然掩蓋了事物的實質。毫無疑問,那些由貴族和大資本家共同創建的、基本保存了傳統上流社會的、有着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輝煌歷史的、坐擁雄厚資本的、通過漸進變革實現了現代化轉型的“上等人”國家,與這些由激進知識分子與工農武裝頭領共同創建、通過暴力摧毀了傳統上流社會並奪取了國家政權的、靠民族解放戰爭歷史敍事凝聚起來的、既無資本積累也無工業基礎的“一窮二白”的人民共和國,完全是兩回事。無論意識形態如何、政治制度如何,也不可能有相互認同,也不可能不發生對立和對抗。
基於這樣一個世界觀,很多問題都容易解釋了。
之所以人民共和國與共產主義發生了重合,世界的本質被共產主義與資本主義的主義之爭所掩蓋,無非是因為共產主義正好符合人民共和國建國和實現現代化的迫切需要,是一種“窮人版”的國家現代化方案。
而之所以這些人民共和國又都拒絕採用西方式自由民主制度,普遍出現了領袖專制、個人獨裁,成了專制國家的典型,無非是因為這些新興國家完全沒有帝國主義的歷史,無法像老牌國家那樣利用帝國主義的國內國際優勢逐漸實現國內民主,所以從根本上缺乏直接移植西方政治制度的條件,並且由於冷戰的國際環境,又不得不靠高度的中央集權來確保新生的政權免於被顛覆,確保新造的國家機器開始運轉。歸根結底,各人民共和國大同小異的領袖專制,也都可歸類為“窮人版”的立國方案。
最後,之所以貴族和富人們的國家最後反而成了民主國家,甚至還成了其他國家人民革命的支持者,而真正的人民共和國,尤其是那些在人民革命中徹底消滅了貴族和富人、完全平民化的國家,最後反而成了古代君主專制、貴族專政國家的繼承者,被扣上了專制獨裁的帽子;在富人國家方面,是因為它們的財富可以支持通過“分贓”體制實現國內富人與窮人間的經濟平衡和政治分權,並逐步轉變成為形式上的民主國家;而在窮人國家方面,則是因為從人民革命到領袖專制具有一定的必然性,新生政權最終都難逃這個政治陷阱,只能在首先實現了國家獨立和富強之後,再通過國內的漸進改革,逐步實現形式上的民主。
回到中國的問題上。毫無疑問,中華人民共和國正是一個建立在多重人民革命廢墟之上的、典型的、徹底的人民共和國,既推翻了貴族性質的滿清帝國,又推翻了富人性質的中華民國,甚至還通過“革命內部的革命”摧毀了自己內部的官僚集團和文化精英。在全世界範圍內比較,如果只按照平民化、人民化、去貴族化、去上流化、去精英化的“實質民主”標準來衡量,説今日中國是世界上最為“民主”的國家,一點不為過。
如此來看,出現了一個天大問題:一個完全徹底的人民共和國,在老牌國家、貴族國家、富人國家的眼裏最下等、最卑賤、最沒文化、最沒道理因此也最沒有可能成功的國家,居然大大地成功了,全面地成功了,以幾乎無法理解的方式,和令人震驚的速度和規模…,我的上帝,這個世界到底怎麼了?
未來十年,二十年,全世界包括中國自己,都要面對這個問題,思考這個問題。人民共和國的真正勝利,最終勝利,自古希臘時代以來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勝利,意義究竟何在?到底預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