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調查：“左小祖咒”老家拆遷始末
10月23日，北京音樂人左小祖咒發了一條微博。
左小祖咒稱，老家遭到強拆，家裏老人面臨危險，他將趕回老家抗拆，並呼籲其粉絲轉發支持。
在新浪微博上，左小祖咒是實名認證的“搖滾師、當代藝術家”，獲得了72萬人的關注，姚晨、韓寒等“大V”都是他的粉絲。經過左小祖咒轉發的微博，通常都能獲得幾百甚至上千的轉發量。
這條微博發出後，引起了左小祖咒的“大V”朋友們的關注。姚晨、李承鵬、羅永浩等擁有百萬甚至千萬粉絲的“大V”立即轉發微博表示支援。當天，此條微博獲得了3萬餘次的轉發，“左小祖咒家遭強拆”的消息迅速在網上發酵。
一樁普通的拆遷糾紛就此變成一樁公共事件。
此後半個月中，錢家塘13號成為網絡上最受人矚目的焦點。從最初“遭遇強拆”贏得網友關注與支援，再到之後戲劇化的“闢謠”導致網友倒戈，一場由網絡發端的“拆遷事件”最終淹沒在無休止的網絡流言中。而居住在這幢房子中的卞仕方一家也經歷了不同尋常的況味。
“左小祖咒”岳父家老屋，現在仍然佇立
微博直播“強拆”
11月7日，記者來到常州市南夏墅勝西村錢家塘13號。
11月初的常州，已經有了冬天的味道。一場大雨令位於此的卞仕方家顯得更加冷清。
從8月初開始，勝西村錢家塘及石皮場東、西兩隊的村民陸續接到村委協議拆遷的通知。如今，大部分的村民已經搬離祖宅，昔日人聲鼎沸的村莊只剩下斷壁殘垣。
臨近中午時分，卞仕方的妻子捧着碗坐在家門口的凳子上，靜靜地看着不遠處幾個建築工人清理廢墟瓦礫——這是方圓幾里內唯一的人類活動。
從房屋的外表上看，卞仕方家完好無損，並未有拆遷的痕跡，而屋內的水電使用情況也一切正常。與卞家共用一牆的鄰居家已經人去樓空，門和窗户已經被拆除。
卞仕方告訴記者，經過10月24日的事情之後，政府已經答應暫時不拆自家的房屋，鄰居家的房子也暫緩拆除。
卞仕方説的“10月24日的事情”是指，當天清晨，隔壁鄰居的樓頂開始揭瓦，由於擔心自家房屋會變成危房甚至“被強拆”，卞仕方的女兒卞曉莉開始在微博上直播此次“拆遷事件”。
就在前一天，10月23日凌晨，卞曉莉發佈微博稱自家的玻璃窗户被磚頭砸壞，“被莫名組織有組織地下的黑手”。
在微博上，卞曉莉的粉絲不足一千。但其丈夫左小祖咒是實名認證的“大V”，粉絲超過72萬。左小祖咒在微博上支援妻子，稱“江蘇常州南夏墅錢家塘13號的房子遭到一些襲擊”，並警告地方政府官員“強拆我家之前想想後果”。
卞仕方告訴記者，自家的房屋共有前後兩幢樓房。後面的一幢共三層，1983年造了底層的樓房，幾年後在此基礎上又增加了兩層。前面的一幢建於1990年代後，共兩層半。
“10月23日凌晨砸壞的玻璃窗就在前一幢樓房的二樓。”順着卞仕方手指的方向，記者看到破碎的玻璃窗已經換下，取而代之的是兩扇紗窗。卞仕方告訴記者，10月24日在微博曝光之後，政府派人修好了這兩扇窗户。
卞曉莉在微博上記錄道，“10月24日晚上9點，村黨支部書記蔣中行，鎮黨委書記韓家興和區委副書記凌光耀曾到家中道歉，口頭答應修復損壞瓦片與玻璃，接通網絡，清理周邊環境。”卞曉莉向記者強調説，“在此之前，我們從未見到領導們。”
10月26日下午，武進區人民政府新聞辦在微博上做出正式回應，發佈“關於網民‘左小祖咒’反映老家房屋遭強拆一事的情況説明”。在“情況説明”中，當地政府稱勝西村錢家塘被規劃為常州市軌道交通1號線城南停車場，並稱：“截至目前，未有任何部門、單位對卞家兄弟二人的房屋實施拆除，現仍保持原樣。”
在勝西村村委，記者見到了負責拆遷工作的勝西村黨支部書記蔣中行。他告訴記者，政府已經決定暫時不對卞仕方家進行拆遷。“我們從來沒有強拆過他們的房子，如果他們不願意，那麼具體的規劃可以調整，不會影響地鐵的建設。”蔣中行説。
網絡輿情“神逆轉”
然而，在卞家與當地政府都達成“暫時不拆遷”的默契之後，網絡上的形勢卻急轉直下，輿論迅速倒向不利於左小祖咒的一邊。
10月30日，ID為“魯C-白日夢”的微博突然躥紅，他自稱左小祖咒家的鄰居，真名陳魯超。“魯C-白日夢”發佈微博稱，地鐵建設將繞開左小祖咒家的房子，“往東繞了500米，繞到我家來了。”第二天，此網友又曝料稱，自家183平方米的宅基地能拿到一次性補償120萬。他還調侃説，自己一夜之間從“矮窮挫”變成了“高富帥”。
隨後，另一名網友“DS顯擺”將左小祖咒及“魯C-白日夢”的微博對比發佈在網上，迅速得到2萬多次轉發。不少網友留言稱，左小祖咒不肯拆遷卻造福了其他村民，“真是神逆轉”。網友接着曝料左小祖咒一家不肯拆遷是因為“獅子大開口”——要求拆遷補償700萬，並在拆遷之前突擊遷入12户户口……網上的輿情開始反轉，左小祖咒被指責“炒作”和“造謠”。
“左小祖咒”是搖滾樂界的名人
但卞曉莉告訴記者，錢家塘13號的户口簿上只有六個人，分別是父母、左小祖咒和自己，以及兩個女兒，“左小祖咒是在2006年結婚的時候遷入我們家的，當時是為了辦理出國手續方便，根本沒有突擊遷户口這回事。”
此種説法也得到了勝西村委辦公室副主任卞小中的證實，“卞仕方家只有六口人，沒有新的户口遷入。”
針對網友“魯C-白日夢”微博中“183平方米補償120萬”的説法，蔣中行予以否認，“不可能拆到這麼高的價錢，也沒聽説有這麼個人。”
目前，“魯C-白日夢”已經將相關微博全部刪除。
針對網上出現的種種“謠言”，卞曉莉認為，這是當地政府在故意“抹黑”。“因為網友們的關注和支持，政府才答應暫時不拆我們的房子。現在有人向我們潑髒水，我懷疑政府最終還是要拆房子。”
拆遷的起因
勝西村錢家塘的拆遷始於今年夏天。
今年8月11日，勝西村村委發佈了一份名為《御捷馬電動車拆遷通知及實施方案》的文件。在這份文件中，記者看到“因御捷馬電動車建設項目的推進”，勝西村委錢家、石皮場東隊、石皮場西隊被劃入拆遷的範圍。文件中還規定了簽訂拆遷協議的期限為“2012年8月12日到2012年8月16日”，房屋搬遷騰空期限為“2012年8月17日到2012年8月23日”。
記者查詢常州市南夏墅街道官方網站，發現早在一個月前的7月11日，勝西村委就召開了拆遷工作的動員會議。“會上，村黨總支書記蔣中行作了拆遷動員，這次拆遷工作主要是為了高新區重點工程御捷馬建設項目。”
今年4月20日，媒體曾報道河北御捷馬集團年產10萬輛電動汽車項目入駐武進高新區舉行簽約儀式。
所有跡象都顯示勝西村錢家塘的拆遷是為了御捷馬電動車的建設項目。然而，在10月26日武進區人民政府新聞辦的“情況説明”中，卻稱勝西村錢家塘被規劃為常州市軌道交通1號線城南停車場。（請翻頁）
在常州地鐵的官方網站中，記者查詢到一張名為“常州市軌道交通1號線站位總體方案圖（待批覆）”的規劃圖。在此版本的規劃圖中，同樣顯示勝西村錢家塘被規劃為“城南停車場”。
對此，蔣中行向記者解釋，“御捷馬電動車的項目沒有通過發改委的審批，現在這塊地已經被規劃為市政用地，用於地鐵建設。”
不過，卞曉莉向記者展示了一份今年7月份其父卞仕方向常州市武進高新區政府申請信息公開後，武進國土資源分局的答覆。在這封答覆中，武進國土資源分局表示“武進區南夏墅街道勝西村錢家塘組暫未涉及城鎮建設用地批次”。
卞曉莉質疑當地政府的行為屬於“非法拆遷”，“現在政府沒有拿到土地批文，憑什麼要拆我家的房子？”
為此，記者來到武進高新區中心國土資源所查詢勝西村錢家塘組地塊的土地性質。一位朱姓負責人向記者證實，“這塊地的屬性至今尚未改變，仍為農業用地。”他向記者解釋，雖然錢家塘組地塊的土地性質尚未改變，但不能認為當地政府是“非法拆遷”，“因為這塊地已經被規劃為地鐵建設的市政用地。”
據該負責人的介紹，勝西村錢家塘的拆遷屬於“協議拆遷”。即出於拆遷成本逐年上漲、工期緊迫等多方面因素考慮，如果某一地塊已經有了明確的規劃，當地政府可以與村民商量採取協議收購的方式，讓村民領取過渡補貼或住進安置房，先行對規劃區域地面附着物進行清理。
與此同時，地鐵建設項目還需要完成報批工程可行性研究報告，開展工程勘察設計，開展施工招標等工作。“基本上到我們這裏報批，要求改變土地性質，已經是最後一步。拿到土地批次之後就可以開工建設了。”該負責人告訴記者。
至於之前盛傳的御捷馬電動車項目落户武進高新區的消息，一位不願具名的武進高新區管委會官員告訴記者，今年4月引進這個項目只是初步的意向，尚未報當地發改委審批。
然而在今年5月11日，國家發改委正式批覆了《常州市城市快速軌道交通建設規劃》。此時距離御捷馬電動車項目入駐武進高新區簽約儀式只有不到一個月。上述官員向記者透露，御捷馬電動車項目之所以沒通過發改委的審批，正是為了給地鐵建設讓路。
補償標準之爭
除了對拆遷的目的不滿之外，卞曉莉對當地政府的拆遷補償標準亦感不滿。
在勝西村村委，記者發現二樓走廊的牆面上張貼了一份名為“御捷馬電動車拆遷户名單”的表格。這份表格記錄了村民的簽約情況。截至11月7日，在上述拆遷範圍內的村民共103户，其中只有13户村民還未與當地政府達成拆遷協議，包括錢家塘13號的卞仕方家。而在簽約時間一欄內，記者發現村民大多集中在8月底簽約，但拆遷並未在原定的8月內完成，直到10月26日還有村民前來簽約。
對於簽約時間的前後，蔣中行告訴記者，“拆遷的補償標準並沒有改變，都是按照‘96號文件’執行的。”
“96號文件”是指2009年常州市武進區政府發佈的《常州市武進區徵地房屋拆遷補償和安置辦法》。在這份文件中，詳細規定了住宅房拆遷補償與安置的標準，甚至連屋內一隻水龍頭的補償價格為8至10元也有規定。
勝西村石皮場西隊的村民卞國荃向記者展示了自家房屋的拆遷結算單。據他介紹，今年8月接到拆遷通知之後，村委曾派人上門丈量房屋。一個星期之後，卞國荃收到了一份拆遷結算單，其中詳細地計算了房屋補償價、屋內的裝修及附屬設施補償、搬家補助費等各項拆遷補償。
在拿到拆遷補償的總價之後，價格仍未最後決定，村民們會在此基礎上到村委與拆遷辦工作人員“談判”。卞小中向記者解釋，所謂的“談判”是指村民對測量面積，屋內附屬設施等拆遷項目的計算有爭議，雙方再核實一遍。
然而在記者的調查過程中，不少村民表示，村委在“談判”中的隨意性很大。“即使雙方是差不多的房子，有的人兇一點，有的人老實一點，最後的價格就會不一樣。”卞國荃告訴記者，拆遷結算單上顯示自己只能拿到24萬多，他和妻子曾兩次找村委“談判”，最後拿到了36萬元的補償。儘管如此，他依然認為自己“虧了“，因為“聽説”有的人拿到了40多萬元的補償。
在勝西村，每家每户的拆遷補償費用似乎都是“不能説的秘密”。記者在採訪過程中，許多村民都表示他人的拆遷補償費不可信，“肯定是往低了説”。
這種拆遷補償過程中的“不透明”為卞曉莉所詬病。對於外界盛傳要價700萬拆遷補償的傳言，卞曉莉堅決否認，“我們與當地政府沒有達成任何協議。我們的房子甚至都沒有丈量，怎麼會有700萬的説法？”
蔣中行在接受採訪時曾透露，雖然卞曉莉沒有和政府談過價錢，但她的父親卞仕方曾經報過價。“他們家的房屋的確沒有丈量。我根據自己的拆遷經驗，判斷他們家600多平方米的房子大概能有57萬左右的拆遷補償，但是卞仕方説一口價100萬，雙方就沒有繼續談下去了。”蔣中行説。
記者在勝西村調查時瞭解到，根據房屋的年限、結構以及裝修狀況，每一檔次的房屋都有不同的補償價格。通常情況下，一幢建於2003年之前，裝修情況較好的房屋能拿到800至1000元/平方米的補償價格（包括附屬設施等所有補償項目在內）。
蔣中行還告訴記者，自己之前和卞曉莉有很好的溝通，曾和對方通過五次電話，而對方也答應國慶節回來後丈量房子。“不知道為什麼，她回來之後就變卦了。”蔣中行説。
此種説法遭到了卞曉莉的否認。“在10月24日之前，我的父母從來沒有見過村委領導，也沒有接到過相關通知，根本不可能就拆遷補償報價。而且我和蔣中行只通過兩次電話，我也並沒有答應回老家後丈量房子。我只提出希望回家後找個能拍板的人和我們談。”卞曉莉告訴記者。
拆與不拆的博弈
儘管“錢家塘13號拆遷事件”已過去一個月，但卞曉莉依然對此耿耿於懷，她向記者表示，自從發生了窗户玻璃被砸壞的事情之後，現在無論補償費用是多少，自家的房子都堅決不會拆遷。“目前我們打算運用法律手段解決這個問題。”卞曉莉説。
根據常州當地政府的計劃，2014年上半年將開工建設軌道交通1號線，這意味着當地的土地徵用與房屋徵收必須在此之前完成。然而，經過這場網上直播的“拆遷事件”之後，當地政府已經有意修改具體的建設計劃。
據一位參加常州軌道交通建設籌備會議的人士透露，如果左小祖咒家執意不肯拆遷，政府打算調整建設方案，繞過卞仕方家的房子。蔣中行亦告訴記者，“城南停車場的規劃很大，卞仕方家不願意拆遷也不會影響工程建設。”
儘管目前卞家與當地政府都表示不會拆遷。但是，上述武進高新區中心國土資源所負責人認為，規劃一旦確定不會有大的改動，“可能最終的結果還是雙方經過協商，把房子拆了。”
本文已經發表於《社會觀察》雜誌201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