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亮:愛情精神病的生產力
以夢為馬的影片總是會擊中我們的軟肋。闖入別人夢境的故事,《盜夢空間》不是第一個,但是也夠精緻夠銷魂。
可以想象,對於這樣一部充滿隱喻的影片,諸多知識分子以及專業影評人都會套用拉康/齊澤克的精神分析理論來進行頭頭是道的分析,比如夢境與現實的混淆,想象界與實在界的區分,多重現實以及符號體系破裂等等等等。但是在我看來,《盜夢空間》絕不是拉康理論的電影版。很明顯,導演諾蘭自己也深諳如何玩轉拉康。
男主角科博説,造夢也要遵守現實世界的物理定律,如果夢境過於奇怪,潛意識的防禦機制就會啓動。但按照弗洛伊德的臨牀研究以及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論,我們的夢境及其防禦機制恰恰相反:在夢裏,白天的意識形態瓦解了,理性(超我與本我)陷入昏睡而懈於防禦,埋藏在潛意識裏的真實慾望就會以怪異的面目暴露,生活世界的真實狀態也會向我們呈現。你會夢見可怕的亂倫,你會夢見一事無成地度過了一生,你會像《黑客帝國》裏的尼奧一樣意識到真實世界早已是一片荒漠。這一切都是你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壓力到了極點,防禦機制就會啓動,導致你被驚醒。所以,恰恰是夢境過於“真實”才會啓動喚醒機制。你不願留在夢裏,醒來才能回到白天的意識形態中去,意識形態才是最大的無形的夢境。人人都説反對意識形態控制,但人只有通過一定的意識形態才能與真實世界無害地共存。
可是在《盜夢空間》裏,新的朝陽職業——造夢師誕生了。他們的技術含量可比樂嘉之類性格色彩分析師高一百倍。他們熟諳精神分析,瞭解夢的機制,他們設計夢境,控制潛意識,並以此達到理性(功利)目的——偷取機密、獲取贖金、摧毀壟斷。如果套用經濟學術語,這就是充分發展“潛意識”的生產力。事實上,影片本身就是對於精神病素材的商業利用。我認為應該為此增加一種新的類型片標識,就叫“精神病愛情片”。這個名稱並非指《沉默的羔羊》一類心理恐怖片,而是指這樣一種創作:以現代都市人的精神病症狀為素材加以正面發揮,敷衍成故事。之前已經有一個很好的國產例子——《不能説的秘密》。一個沉迷於言情幻想的女孩,孤僻自閉,整天幻想着自己的理想愛人活在20年後,他會穿越時空來愛自己。這種少女在生活中並不少見,新聞裏報導過的因為沉迷於電視劇《流星花園》而離家出走的女孩就是類似人羣。放在現實中是要去找心理醫生的,但是導演周杰倫卻以這個病為材料編織出唯美純情的電影夢境——那個未來愛人真地存在,通過蛛絲馬跡感受到二十年前愛着自己的女孩,並且通過音樂的力量回到過去拯救少女。於是,一個精神病素材成就了一部成功的商業電影。

盜夢空間海報
《盜夢空間》的原始素材也是一個精神病例。女主角梅爾寧肯活在愛情妄想裏,活在除了愛人沒有他人的世界裏不願醒來,典型的偏執型精神病。攜手到老、浪漫一生的愛情觀念乃是一個現代產物,在啓蒙時代曾是塑造個性的基石。然而在消費時代,愛情神話已然變態。正如電影裏呈現的,主角並不關心世界的好壞,摧毀黑暗的壟斷公司也不是他的本意,就算墨菲帝國瓦解了也會有齊藤帝國崛起。俊男靚女們寧可躲在愛情與親情的神話堡壘裏。個人情感就是當代個體對抗世俗的最後堡壘。唯美愛情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大眾宗教,叫“愛情教”也不為過。梅爾就是一個哪管窗外事的愛情教徒。然而弔詭的是,愛和性恰恰因此成為市場經濟的生產資料。想想市場上有多少關於愛情關於家庭關於性生活的書籍、培訓和專家吧。我們一邊培訓愛情一邊消費愛情,與愛情教對應的恰恰是龐大的愛情產業,價值連城的“海洋之心”與“鴿子蛋”就是它的物質象徵。圍繞愛情病症和潛意識工程,諾蘭把大量商業片套路例如多段生死營救整合到一起,讓觀眾的感官和智商同時過足了癮!
《1984》裏的老大哥禁愛,當代的資本老大哥卻要催愛。愛情就是生產力,與愛情有關的精神疾病也是生產力,周杰倫和諾蘭都敏鋭地把握住了。
注:本文於2010年9月發表在《解放日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