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彈險情差點一觸即發 老站長憤怒掄起巴掌
他每天面對的就是廢舊槍彈、炮彈和炸彈。他的工作不是把這些彈發射出去,而是把它們拆解開,然後銷燬。他説,幹這個“要命”的活兒,就是“隨時在與死神進行着對視和較量”。
他叫陳林,現任蘭州軍區報廢武器彈藥銷燬站副站長、高級工程師,專業技術5級,大校軍銜,全軍彈藥銷燬專家組成員。到今年,陳林已經與死神“對視和較量”30年了。
“接收彈藥好比是把老虎請進鐵籠子裏”
5月17日清晨,西北某高原軍用小站。
隨着長長的汽笛聲在空曠的原野響起,身着迷彩服的官兵們神情嚴肅地在站台前列隊,準備接運一批退役待銷燬的彈藥。
運送廢舊彈藥的專列緩緩進站,停住。登車、檢查、清點、登記、核對,在陳林的帶領下,彈藥銷燬站的官兵與部隊的押運代表進行着緊張有序的交接。
“塗高工,這個箱子的鉛封好像動過!”陳林話音剛落,高級工程師塗春賢就帶領幾名官兵按照預案,小心翼翼地把陳林手指的那個箱子抬到最後一輛運輸車上。
陳林告訴記者,他們接收的彈藥主要有兩大類,一類是從武器儲備庫直接運來的,一類是部隊使用後剩餘的。前者相對保存較好,接收時主要採取抽樣檢查的方式查看彈藥保管情況,看箱內彈藥有沒有鏽蝕和碰傷,“如果有啓封過的,必須逐箱檢查”。
“接收彈藥好比是把老虎請進鐵籠子裏,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葬身虎口。”陳林説。
兩個多小時後,交接手續全部辦完。
記者和陳林一起坐進了接彈車隊中的倒數第二輛卡車,這輛卡車的車廂裏只裝了一箱彈藥。陳林解釋説:“這是一箱包裝破損的榴彈炮,對這類破損彈藥以及一些疑似摔傷彈藥,我們要求必須單獨運輸,到庫房後單獨存放。”
廢舊彈藥一般都是超過使用年限的,有的怕風,有的怕火,有的怕撞,無論是存儲、運輸還是拆卸、炸燬,每個環節發生意外都是“致命的”。
“為防止在汽車運輸過程中發生意外,我們裝車的要求是彈藥軸心與運輸方向垂直,也就是彈頭方向不能與車輛行進方向一致,以避免因車輛行駛慣性導致引信解脱保險而發生爆炸。”陳林一邊語氣平靜地講述一起其他單位因彈藥裝彈方向錯誤而在運輸途中發生意外的案例,一邊警惕地觀察着車窗外的情況。
我們乘坐的大卡車以低於每小時15公里的速度緩緩向彈藥銷燬站庫區行進。10公里路,押運車走了整整50分鐘。
陳林告訴記者,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國因為“備戰備荒”,儲備了大量的彈藥,如今,許多彈藥過了有效使用期,這就跟食物過了保質期一樣,如果不及時處理,就會變質腐爛、影響人的生命安全。同時,隨着我國國防戰略調整、部隊精簡調整和我軍現代化進程的加快,彈藥銷燬任務也逐年增多。
“彈藥本應該傾瀉在戰場上,射擊進敵人的軀體內,但和平年代,過期的彈藥則需要銷燬,這是中國軍人自覺維護世界和平的責任和擔當。”陳林説。記者瞭解到,陳林所在的彈藥銷燬站專門負責銷燬蘭州軍區除新疆部隊以外所有報廢的各類子彈和炮彈。“經過這些年連續大規模的銷燬,從明年開始,當年產生的廢舊彈藥,我們有能力在次年全部銷燬。”
“幹彈藥銷燬,必須確保萬無一失,一失則萬無”
“幹彈藥銷燬,必須確保萬無一失,一失則萬無!”這句話陳林百説不厭,官兵們百聽不煩。
“為什麼?”曾與陳林搭檔多年的蘭州軍區某彈藥修理試驗站政委姜學才説,“性命攸關,彈藥無情!在陳林的等式裏,99.9%相當於0,任何事情不幹到100%,老陳是不會放手的。”
陳林所在單位海拔3000多米,是全軍海拔最高的彈藥銷燬站。
5月17日上午,記者走進拆彈作業區,映入眼簾的情景與想象中熱鬧、繁忙的拆卸場面大相徑庭:長長的流水作業線上,10多名身着迷彩靜電防護服的官兵正在作業帶前分步拆解彈藥,遠遠看去,就像工人在工廠的流水線上作業。
“這只是作業現場,嚴格地講,我們今天的銷燬工作,其實在昨天就已經展開了。”陳林邊彎腰幫着作業人員抬彈藥箱,邊介紹作業程序:
根據工作計劃,拆解彈藥的前一天,由業務處助理員開出具有彈藥種類、數量等內容的出庫單,送保管隊;拆彈的當天,保管隊到軍械室領取相應的庫房鑰匙,同時辦公室派遣車輛,運送彈藥到銷燬技術作業區的相應拆解工房。
“開箱查看原件是否齊全,箱內外標誌是否一致,彈體有無傷痕等,如有特殊情況就要單獨拎出來。”介紹的同時,陳林已經與戰友一起將一枚20多公斤重的榴彈炮炮彈準確放到傳送帶的卡口上。
沿流水線前行,放置炮彈的傳送帶穿過一道道工序車間:卸引信間、卸底火間、拔彈間、取發射藥間,每一個工序都分工明確。
在拔彈工作間,二級軍士長尹德華抱起碩大的炮彈,將彈頭固定在拔彈器上後,另一名戰士啓動開關,一眨眼工夫,彈丸與藥筒分解完畢。
在尹德華把藥筒輕輕放到流水線傳送帶上時,戰友們也已將彈丸放進另一個傳送帶。
“因為彈丸裏裝的是TNT炸藥,需要採取蒸汽的方法取藥。”説話間,彈丸已從地下傳送到馬路對面的蒸汽倒藥操作工間。
“所有工序裏,抽取發射藥操作工間最容易引發事故。”記者看到,官兵們把藥筒裏的黑藥包直接放在一個盛滿涼水的水桶裏浸泡。
“黑火藥特別敏感,怕熱怕光,容易自燃。”彈藥銷燬站政委吳國洲指着屋頂對記者説,“我們在這個工作間裏專門安裝了煙感探偵儀、光温探測器等現代化的防火設備,如果室內煙霧等指標超過規定值,頭頂上的感應器就會自動噴水;為防止靜電,這個房間的濕度須保持在65%以上。”
在這個工作間,還有許多看起來“奇怪”的規定,如工作間裏不能脱衣服、跳躍;不許官兵間有肢體上的接觸;近在咫尺的兩人在傳遞工具時,必須放到桌上後,另一人再從桌上取,不許直接傳遞等。
“這些都是為了防止因靜電起火而引發事故。”記者發現,無論説什麼,陳林臉上總盪漾着官兵們傳説的“陳氏微笑”。
但士官小周卻對“陳氏微笑”有着別樣的感受。
那天,陳林和往常一樣,微笑着沿拆彈作業流水線檢查,“當時天氣有點冷,但一看到滿臉微笑的陳站長,我們心裏特暖和。”
“住手!”突然,陳林一聲斷喝,震得小周耳朵發麻。
見站長正直愣愣地瞪着自己,小周才發現自己為圖省事,差點兒將一件拆彈工具直接遞給一名上崗不久的新戰士。
“不知道這裏的規定嗎?”陳林逼近小周,猛地掄起了巴掌,又重重地放下,滿臉憋得通紅。
小周心頭一顫,雙眼發酸,“那不是害怕,而是後怕!“
“我真想讓陳站長狠狠抽我一巴掌!”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小周感慨萬千,拆彈的每一道工序都人命關天,必須嚴格遵守操作規程,否則只要一瞬間,灰飛煙滅,你就永遠失去改正錯誤的機會了。
置身拆彈區,記者才真正懂得了什麼叫“一觸即發”。
“其實,這許多規定既有實踐的經驗,也有官兵們操作中的教訓總結。”陳林向前一指,“上次小劉就是在那裏出現險情的。”
那次進行拆彈作業,戰士劉林在用銅杆頂曳光管藥柱時,不小心將藥柱頂燃,慌亂中,小劉將正在燃燒的曳光管扔進裝有藥柱的箱子裏。
瞬間,箱子裏的部分藥柱被引燃。
千鈞一髮之際,陳林一步跨到箱子旁,抱起正冒着煙火的箱子,衝出作業區,將箱子扔進蓄水坑,最終有驚無險。
那次險情過後,很少生病的陳林卻突患感冒。事後得知,當時陳林的內衣全部濕透了,回到房間後,脱下的襯衣都能擰出水。
“那是因害怕和緊張而嚇出的冷汗!”陳林對自己當時的“窘態”毫不掩飾。
“看過美國大片《拆彈部隊》嗎?”記者問得隨便。
陳林卻答得認真:“看過,凡是與拆彈題材有關聯的影視作品,我都喜歡看,主要是希望能夠借鑑他們的一些經驗和做法。”
説話間,我們已走到槍彈拆卸作業區。
陳林指着流水作業線旁的拆彈機告訴記者,隨着國防實力的增強,現在我們使用的拆彈機具,與20年前相比,自動化程度已大幅提高。比如説,對於不同的彈藥,我們有不同的作業線,同時還有與之相對應的專業機具,現在我軍拆彈部隊大都有6條以上的流水作業線。
“可以這樣講,現在我們專業拆彈部隊的設備、機械,在國際上應該算走在前面了。”陳林説。
這個彈藥銷燬站還在銷燬現場設置了很多攝像裝置,每完成一次任務,都要對照錄像進行嚴格講評。“近幾年來,我們每年都要完成上千噸彈藥的銷燬任務,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起人員傷亡。”
“一個雷管一雙手,一個引信一顆頭”
近幾年隨着軍隊現代化的發展,部隊陸續裝備了集束彈、雲爆彈、子母彈等一些科技含量高、結構複雜的新型彈藥。裝備新型彈藥的部隊需送一些新型彈藥的樣品到銷燬站進行檢測。對這些檢測後的彈藥,銷燬站完全可以一炸了之。
可陳林不願“省事兒”,偏要在老虎的嘴裏拔顆牙“玩”,他覺得新彈藥遲早要進行批量銷燬,早掌握性能結構就能早做準備。
一次,在工作間裏拆卸一枚新型彈藥的引信,官兵們按照常規的方法怎麼也分解不開,拆解一時陷入僵局。
有人建議直接炸燬,這樣既省事又安全。
“這種彈是第一次拆解,沒有任何資料可以借鑑,如果我們這次炸燬了事,不瞭解清楚其中的構造和性能,下次遇到了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危險性就會延續。”陳林讓其他工作人員全部撤離,自己把那枚引信拿到操作工間進行“解剖”。
參照老式彈藥老引信的結構,他初步判斷了下鋸的位置,很快鋸開了外殼,又鋸了幾下,遇到一個硬東西,直覺告訴他可能碰到裏面的雷管了,根據經驗,他把鋸子向下移了兩釐米,然後又鋸,鋸開後發現,切口剛剛過雷管的底部。
“一個雷管一雙手,一個引信一顆頭”如果再差一毫米,鋸上雷管引爆引信,陳林的命就保不住了。
驚險過後,陳林連夜繪製出新型彈藥引信的“解剖”圖,並撰寫了分解教案,第二天就教會了官兵分解這種彈藥的方法,比上級編印的勤務教程整整早了一年。
如今,陳林已掌握9種新型彈藥的抽樣方法和銷燬技術。
在陳林看來,對廢舊彈藥的處理,並不只是銷燬就完了,而是一個“系統工程”。
彈藥銷燬導致大量廢水外流,蒸發後的有害氣體給官兵和周圍羣眾的身體健康帶來了很大影響,同時嚴重污染地下水源和地面植被,這個問題一直困擾着全軍彈藥銷燬行業。
為了攻破這一難題,陳林帶着技術骨幹挑燈夜戰,反覆設計、抽樣、化驗,最終成功研製出“TNT炸藥廢水處理系統”。
這項科研成果,獲軍隊科技進步二等獎、甘肅省環境科技一等獎,填補了國家和軍隊這一項目的空白,被總部列為全軍第二代銷燬機具推廣使用。
高級工程師塗春賢見證了整個研製過程,他告訴記者,陳林時常頂着近40攝氏度的高温在工作間裏研究“TNT炸藥廢水處理系統”,他們用過的圖紙裝了5麻袋,各種化學藥劑用了100多公升,藍顏色的工作服被有毒氣體污染成了粉紅色,手套被腐蝕破了11雙,聲帶被刺激得半個月説不出話來。
蘭州軍區裝備部部長高亢告訴記者,這些年來,陳林帶領技術骨幹先後完成12項科研課題,其中10項獲軍隊科技進步三等獎,兩項獲軍隊科技進步二等獎;其主持編寫的《軍區彈藥修理機構設施設備及材料消耗標準》等3個標準性文件,被總部頒發全軍執行。
“卸掉心裏的包袱就像卸掉了炮彈的底火”
“與過期彈藥相比,那些無法拆卸的‘頑固’彈藥,官兵們則實施直接炸燬。”在陳林眼裏,這是一種危險係數更大的銷燬作業。
一次,陳林帶人集中炸燬一批彈藥,報廢的彈藥整整填滿了三個大坑。
點燃導火索引爆,結果出現了意想不到的情況:3個裝坑只炸了兩個,一個坑沒炸。
“這就相當於埋下了一顆不定時的炸彈!”大家屏住呼吸,耐心等了30分鐘,還是沒有任何動靜,在場的技術骨幹都爭着要求去排險。
“誰都不許上!我來!”話音未落,陳林已跨出掩體,沿着山坡,向50米外的炸點慢慢爬去。
爬到炸點後,他像考古學家一樣小心翼翼地扒開土層,發現原來是導火索與雷管脱離了,雷管沒有引爆。他長出一口氣,重新把雷管接好,爬回掩體再次點燃導火索。整個過程用了20分鐘。
銷燬室主任嶽衞平回憶:“那20分鐘,漫長得無法形容。成功爆炸後,大家抱着站長又是流淚又是笑。”
陳林説:幹這個,最可怕的不是排險,而是有些險情讓你猝不及防,不給你留絲毫的考慮時間,晚一秒鐘就會丟命。
在與這一個個“一秒鐘”的賽跑中,陳林贏得並不輕鬆:由於經常在高海拔、高壓力環境下工作,陳林患上了高血壓、心臟病,剛過53歲,頭髮已經花白。
按照有關規定,發射藥從彈筒中取出後須儘快燒燬。因當天下雨,陳林決定,17日取出的發射藥18日銷燬。
18日下午,我們剛到燒燬作業區,拉運發射藥的卡車就駛來了。
4名官兵把一袋袋彈藥小心翼翼地鋪撒到專門開闢的一條燃燒帶上。
戰士們有條不紊地卸車,陳林則專心細緻地鋪藥,他用一個木頭做的小推板,將藥均勻地鋪在燃燒帶上。
黃澄澄的彈藥,有的像藥粒、有的像小米,遠遠望去,一地金黃,像一幅“晾曬糧食”的豐收圖。
鋪好藥後,陳林和戰士們又將一小把一小把的發射藥連在一起當引信,為了確保撤離安全,他們的引信鋪了近10米。
“清場完畢!”
確定周圍沒有人員後,官兵們逆風點火,然後迅速撤至兩公里外的掩體內。
引信呼呼燃燒,火勢不斷增大,突然,“嘭”的一聲,一根巨大的火柱騰空而起。很快,火勢減弱,整個燃燒過程不到1分鐘。
“這些藥既無情,又可愛!”重返燃燒帶,陳林撿起掉在地上的幾根小藥柱,讓我們拿着玩。
“絕對安全,你們體驗一下!”陳林首先點燃手中的兩根小藥柱,火光閃閃,好似過年時孩子們玩耍的小禮花。
“太好玩了,你們也趕快點上呀!”陳林歡快地跳着、舞着,活脱脱一個老頑童。
“今天進度不錯,我下廚給你們炒幾個菜。”銷燬作業一結束,陳林就來到炊事班,套圍裙,操菜刀,當仁不讓地掌起了大勺。
每年銷燬任務最重時,陳林總要利用週末,在家裏炒幾個菜,把骨幹請來,每人一瓶啤酒,“吃完菜、品完酒,就是聊天談心”。“拆彈兵經常面臨高強度、高危險帶來的安全考驗和心理壓力,其實做飯也是對心理的一種調節。”他説。
“一個人,如果揹着包袱,就永遠走不到前面,卸掉心裏的包袱就像卸掉了炮彈的底火!”陳林説,學會排遣壓力是拆彈兵的必修課,作為從事高風險職業的拆彈兵,只有及時卸掉心裏的包袱,才能確保輕裝上陣。
陳林與妻子分居兩地,多年來,夫妻倆有個不變的約定,妻子每天早晨給陳林發一條祝福短信,晚上陳林給妻子回一條平安信息。
“她不容易呀,這個約定,10多年了。”記者偏過頭,看見陳林的眼圈紅了,“陳氏微笑”不見了。(魏春文並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