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代貪污調查：黃金大盜的雙百人生
2012年5月的最後一天，宋文代從看守所被提了出來，在法庭上見到了吳根喜，他們並未多言，這是這對冤家十年來的首次見面。
早前的那個宋文代，手腕上常戴着佛珠，留給外人絕緣貪念、降伏其心的樣子。不過十年之後，冰冷的手銬替代了佛珠，只因鉅額的貪污。
作為內蒙古乾坤金銀精煉有限公司（下稱乾坤公司）原董事長、總裁，宋文代以各種手段讓乾坤公司的創業元老——吳根喜出局，後“巧取豪奪”致使這家國有企業瀕臨倒閉。
今年6月初，中紀委書記賀國強在《求是》雜誌上，披露了這起“鉅貪吃垮企業”的案件，其中稱宋文代涉嫌貪污5290多萬元、黃金58.9公斤，挪用公款2100萬元。
這位在內蒙古呼和浩特檢察官眼中“百查不倒、百鍊成鋼”的“雙百”貪官，最終還是倒在了不斷膨脹的個人野心之下。
/曾經的鼎盛/
乾坤公司曾利税4000多萬元
打開乾坤公司的網頁，再點擊“公司新聞”一欄時，出現了一片潔白的頁面，上面顯示着三個字：無數據。
這家坐落在內蒙古自治區呼和浩特市如意開發區東區遠經二路東、遠五緯路北側的國有企業，在過去的這十年來，它的公司發展史似乎被“人間蒸發”了。
在多位乾坤公司員工看來，曾經在本世紀初期經歷過鼎盛和輝煌的這家公司，隨後經營情勢急轉直下，與宋文代的進入不無關係。
1999年由內蒙古金店和內蒙古貴金屬冶煉廠改制成立的乾坤公司，是中國人民銀行金銀精煉定點企業，內蒙古自治區高新技術企業，內蒙古重點培育的30強企業之一。
更早之前，乾坤公司的前身原是人民銀行內蒙分行的下屬企業，當時這家企業面臨倒閉，“總共有30多個人，基本上屬於手工作坊，根本持續不了”。
時間追溯到1987年，在部隊轉業之後的吳根喜，臨危上任內蒙古金店總經理、黨總支書記，內蒙古貴金屬冶煉廠廠長。
吳根喜向《每日經濟新聞》記者表示，為了救活這家工廠，他組織科技人員，根據內蒙古地區金銀冶煉資源比較豐富的特點，大力發展黃金白銀冶煉提純業務。
在隨後的近十年間，吳根喜帶着團隊打造出了乾坤金銀品牌，1998年他去倫敦與國際黃金市場協會總裁談判，此後經過檢驗，乾坤品牌的金銀技術達到了國際標準。
據記者瞭解，其核心產品“乾坤”牌國際標準金、銀錠分別獲得倫敦黃金市場協會優質交易錠資格，為國際市場免檢產品。
當年，吳根喜聯合同行業中靠前的六家企業的負責人，共同向中國人民銀行提出建議，要求成立我國自己的黃金白銀交易所，以此打破我國黃金50多年不能進入國際市場交易的歷史。此後，這樣的建議得到採納，我國後來成立了上海黃金交易所。
走上快車道的乾坤公司，於2000年和2002年兩度被中國企業聯合會、中國企業家協會評為“中國黃金行業之首”。企業現為上海黃金交易所會員單位、首批指定合格精煉廠和“可提供標準金條”企業。
而此時的乾坤公司，從原先的30多人發展到300多人，根據吳根喜的介紹，“2001年的利税為4000多萬元，黃金和白銀的產量各為100噸”。
然而，這樣的輝煌並未延續下來。隨着宋文代的進入，輝煌日漸成為歷史。
/宋文代的“計謀”/
◎奪權上位：一份被篡改的委託書
事情的緣起，發生在2001年。當年，乾坤公司下屬的一家金店，由於增值税票的問題，其中的一位業務員被內蒙古國税和公安部門調查。
擔心問題得不到合理解決的吳根喜，遇到了同為部隊出身，當時在內蒙古一家法院工作的宋文代，而當時吳根喜與宋文代認識才不到兩月。
吳根喜告訴記者，“我當時給宋文代稱，‘你是法院的，希望能給公正的解決一下，如果這個事情得到合理解決了，你到我們公司上班都可以’”。
此後不久，這名業務員被處罰，但乾坤公司沒有負任何的連帶責任。
但這期間，宋文代告訴吳根喜“金店税票問題的嚴重性”，將吳根喜送到青島某家療養院進行療養，並提出要做乾坤公司副董事長兼總經理的想法。吳根喜沒有接受。
隨後，宋文代又勸説吳去國外以旅遊的名義“避一避”，吳根喜認為，“我沒有犯法，何來躲避之意；同時乾坤公司在國外沒有項目，出國沒有意義；另外我也沒錢”。
據瞭解，宋文代的真正用意在於利用這個空當——強行奪權。有所察覺的吳根喜於2001年6月3日突然坐飛機從青島回到了呼市，宋知道之後馬上要求召開董事會，希望能研究他做副董事長的問題，吳根喜沒有同意，表示，“你才兩個月，我們還得有個認識的過程”。
就在當月，應呼市國税部門的要求，吳根喜寫了一個委託書，內容為委託宋文代處理公司税票問題。其後這個委託書被宋等人篡改為：“宋文代全權行使法人的一切權利”。
在這份委託書的作用下，當年呼市人代會做出乾坤公司國有股的轉讓決定，委託宋文代為國有股的代理人，藉此取代了吳根喜。
2002年1月25日，宋文代以副董事長身份提出變更法定代表人申請，內蒙古工商局於當天核准變更，將乾坤公司法定代表人由吳根喜變更為宋文代。3月4日，宋文代又被“選舉”為乾坤公司董事長，四天之後，吳根喜才得知自己已經被“擱置”了。
該案即為當年轟動一時的 “內蒙古工商局行政案”，不服變更法人行為的吳根喜向國家工商總局提出行政複議，國家工商總局於2002年6月18日複議決定，認定內蒙古工商局核准變更行為違法，予以撤銷，責令重新核准。之後，內蒙古工商局在乾坤公司補交變更材料後，很快又將法定代表人再次變更為宋文代。
無奈之下，吳根喜提起上訴，2004年3月，呼市新城區法院一審判決吳根喜勝訴，法院認定宋文代提交的全權行使法人權利的“委託書”，以及確立宋為董事長的股東大會、董事會等相關資料不具備真實性。
然後，詭異的是，四個月後，呼市中院做出裁定，撤銷一審判決，維持內蒙古工商局變更法人的行政行為。
自此，宋文代終於如願以償，而吳根喜開始了向各級部門反映訴求的漫長曆程。
◎輾轉騰挪術：架空、掏空乾坤公司
成為乾坤公司掌門人之後，宋文代開始了一系列的輾轉騰挪術。
根據吳根喜以及乾坤公司多位員工向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的表述，宋文代任職乾坤期間，先後利用公款成立了屬於自己的另外三家公司。這三家公司分別為，呼和浩特聖坤礦業有限公司、赤峯市金旭隆金銀產品有限公司 （下稱金旭隆公司）、內蒙古牛元農牧業產業化開發有限公司（下稱牛元公司）。這些公司依附乾坤公司多年的客户資源和業務基礎，逐漸“蠶食”這家在金銀冶煉行業處於“翹楚”地位的公司。
單以赤峯市金旭隆公司為例，2006年9月，這家公司進駐赤峯紅山經濟開發區。 根據新華社的消息，2006年末，宋文代為了進一步盜取乾坤公司資產，讓乾坤公司與自己的金旭隆公司簽訂合作協議，將金銀冶煉業務交給後者。
宋文代為了不給乾坤公司上繳利潤，通過做假賬使金旭隆連年虧損，無利可交。
翻檢金旭隆公司成立之後數年間內蒙古黃金冶煉的部分產出數據，就足以管窺乾坤公司主打業務衰落的一段“辛酸史”。
金旭隆成立後的次年，即2007年，內蒙古全區共加工冶煉黃金17059.47公斤。其中呼和浩特市乾坤金銀冶煉公司加工冶煉黃金10598公斤，赤峯市金旭隆金銀冶煉公司加工冶煉黃金6461.47公斤。
而在2008年，乾坤公司的黃金冶煉總量陡轉直下，當年乾坤金銀冶煉廠冶煉黃金836公斤，赤峯市金旭隆冶煉公司冶煉黃金5144.98公斤。
等到2009年，全自治區共冶煉黃金3217.7公斤，全部為內蒙古赤峯金旭隆冶煉廠所產，呼和浩特市乾坤金銀冶煉廠根本沒有冶煉黃金。
談及出現這種局面的原因，乾坤公司一位員工告訴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乾坤公司的金銀品牌在國內外都有相當的知名度，擁有同行業中雄厚的資源，可在宋文代入主之後，這些資源基本上都被帶到了他自己的公司。
吳根喜對此也表達了同樣的看法，“企業的大量業務資源被宋文代帶走之後，乾坤公司這家國有企業被架空了，乾坤公司沒活幹了”。
亦有針對宋文代的舉報信稱，“金旭隆公司涉嫌轉移乾坤公司的大量業務及經營資源，導致乾坤公司業務量大幅萎縮，陷入嚴重的經營危機”。
另外，根據《每日經濟新聞》記者瞭解，由於赤峯市其他的黃金冶煉企業，其產品的純度和規格達不到上海黃金交易所成品金交易的要求，又因不是上海黃金交易所會員單位，因此，黃金產品大部分銷售給金旭隆公司，由其冶煉後再經內蒙古乾坤公司 （全區唯一一家上海黃金交易所會員單位）到上海黃金交易所銷售。
由此，金旭隆公司通過擁有的技術和資源，同時藉助乾坤公司的行業地位，瘋狂獲利。
◎“生財”之道：倒賣金礦 輕鬆漁利超千萬
在宋文代所貪污的款項中，最大的一筆與內蒙武川縣納令溝鄉東夥房金礦有關。
根據新華社的報道，這筆貪污款最終為倒賣金礦獲益的2500多萬元，這個金礦原本是政府為引進澳門某投資公司協調低價轉讓給乾坤公司的。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瞭解到，在一份名為 《關於研究乾坤公司與澳門某公司合作事宜的市長辦公會議紀要》中，決定擬將乾坤金銀公司30%的股份轉讓給澳門這家公司。
另根據《時代週報》獲得的呼市審計系統的一份審計報告指出，2005年3月，乾坤公司向工行呼市如意支行貸款2500萬元，由澳門這家公司為其擔保。
在獲得貸款的當天，3月22日，乾坤金銀向龍泰礦業匯入1420萬元，剩餘部分購買黃金後轉交前述澳門公司。當年9月，該款項由澳門公司全額償還。
據瞭解，其後澳門這家公司並未進入，而股權變更計劃也沒有完成。
此時，宋文代又從乾坤公司挪用公款300萬元，註冊成立了呼市聖坤礦業有限公司 （下稱聖坤礦業），作為法人的宋持有15%的股份。
根據舉報材料稱，“當時在第一家投資者投資1500萬元遇詐撤資、聖坤公司第二次股權變更時，宋文代將其擁有的股權轉讓給他的一位親屬，並增股至49%。”待及第二家投資者4500萬元遇詐撤資、聖坤公司第三次股權變更時，宋文代另一位親屬獲得第二家投資者名下51%的聖坤股權。
而第三家投資者，即為聖坤公司作保的乾坤公司，在匯入4000萬元近三年後，既未能受讓聖坤公司任何股份，也不能拿回款項，而宋文代卻透過兩個親屬取得了聖坤公司100%的股權。
據報道，聖坤礦業此後接管了金礦。“又過了兩個月，宋文代將東夥房金礦以4150萬元轉賣給北京德潤公司，輕鬆漁利2530多萬元”。
另外，宋文代在2003年與內蒙古呼倫貝爾市某旗協商，由乾坤公司在當地投資發展養殖、肉牛加工等產業，希望政府配套土地。
此後，當地政府給宋文代劃撥土地2.9萬多畝，但並沒有真正發展企業。宋為了將此“肥肉”從乾坤公司口中奪取回來，藉口呼和浩特市政府不允許乾坤公司搞金銀之外的業務，將土地使用權變更到他挪用公款成立的個人公司（牛元公司）名下。
根據新華社報道，宋文代將這些土地租賃給他人經營，將1700多萬元租賃費據為己有。
/隕落的乾坤公司/
半停工狀態 靠貸款給工人發工資
宋文代瘋狂漁利，但乾坤公司卻“處在半停工狀態”。這家曾經在行業裏面佔據着領跑位置的國有企業，隨着其領導人私人貪慾的膨脹而不斷地“隕落”。
曾經締造了乾坤公司輝煌的吳根喜，在2002年被公司強制辦理退休之後，每月拿着1400元的退休金生活，與此同時他對宋文代各種違規情況的反映持續多年。
根據他的説法，現在乾坤公司憑着銀行的貸款給工人發工資。《每日經濟新聞》記者來到這家公司，空蕩蕩的公司院內，安靜得很，了無生氣。
據呼和浩特審計局在2008年的審計顯示，乾坤公司的賬面虧損額達到了6000多萬元，但實際有1億多元的虧損。而根據員工的説法，這幾年可能虧損額更大。
而在2008年6月，宋文代的董事長職務被撤銷，進而由他出任乾坤金銀的監事會主席，“但從此之後，他就基本上沒來上過班”。
呼和浩特金融辦主任、現任乾坤公司董事長王振坤在電話裏告訴《每日經濟新聞》記者，他代表當地政府把乾坤公司重新收回來後，現在由其他負責人在經營這家企業。
他説，2008年收回之後就開始整頓，審計部門對該公司的審計進行了一年多，後來檢察院就介入調查，另外一些詳細的情況他還不是太清楚。
根據內蒙古呼市辦案人員的介紹，這些年，各級公安、行政、司法等部門你來我往，對宋文代的調查幾乎從未斷過。他們在內蒙古以及上海、山東、甘肅等十餘個省的銀行和工商、國土等政府相關部門進行了艱難的取證工作，詢問證人200餘人。
最終查明，宋文代貪佔了公司黃金約120斤、白銀1.4噸，贓款數千萬元。
吳根喜對於現在乾坤公司的經營狀況憂心忡忡，這位69歲的老人，最大的訴求就是希望在此次案件最終落定之後，自己還能回到乾坤公司工作。
“我想救活企業。”他略帶着疲憊的聲音告訴記者，他説自己很不忍心看到乾坤現在的樣子，他也不希望這家曾經輝煌無限的企業衰落下去。
在經過了十年的申訴之後，吳根喜當年訴宋文代和內蒙自治區工商局的案件也獲得再審，現在他在等待審委會的討論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