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源金三角”未停歇的多方博弈：央企有時不聽話
“這裏的房價比西安還高，均價都在1萬多。”
壓路機轟鳴聲中，榆林夏日的夜晚姍姍來遲，老吳坐在小區外的路旁一邊乘涼一邊看着這條新路逐漸成形。
他身後的小區處在榆林最繁華最昂貴的地段，與擁擠的舊城區不同，榆林市高新區頗具現代化新城的氣質。寬闊的馬路和漂亮的高樓大廈，以及附近幾所好學校和醫院，使得這片區域的土地、樓盤迅速升值。
這座因煤而興的塞外城市正顯露出暴富的一面，與陝西第一大城市西安的七八千元的房價相比，這裏每平米1萬元的價格令人咋舌。
但老吳最終還是選擇定居在這裏，一方面是因為上了年紀不想再奔波，另一方面也是看到榆林這些年城市發展很快。
當然，前些年在內蒙古做生意的老吳，其足跡遍及內蒙、陝西、親眼目睹了鄂爾多斯盆地幾個關鍵城市和地區因煤興衰的景象，而其自己也在內蒙古、西安和榆林三處都置辦了房產。
在地理概念上，鄂爾多斯盆地將東起呂梁山、太行山，西至賀蘭山、六盤山，北起陰山、大青山，南到秦嶺，這片廣闊的區域納入其中。
這一地區最鮮明的標籤之一是"能源富集區"。現在，人們更樂意稱這片地區為"能源金三角"。
這個頗為響亮的稱呼顯然更符合這一地區的地位與價值。陝北、蒙西、寧東與隴東組成的陝甘寧蒙能源化工基地，成為中國能源戰略中不可或缺的一環，這一地區產出的煤、電、油氣等能源產品，成為維持過去十幾年中國經濟，尤其是沿海重化工業高速增長的重要動力。
而且，在一噸煤從六七十塊錢一路飆升到六百多塊的同時，區域內鄂爾多斯、榆林以及它們共同所處的鄂爾多斯盆地地區的多個城市，也都一度迎來了城市的迅速崛起，光鮮而茂盛。
不過，在金融危機造成的全球經濟低迷情況下，中國經濟開始下滑，能源價格開始跳水，於是，這一地區的發展節奏也被打斷，在短暫的繁榮之後，開始進入一個迫切而艱難的轉型期。
這將是一系列怎樣的轉型故事？又將為鄂爾多斯盆地帶來一個怎樣的未來？
能源新貴"金三角"
從榆林到銀川的飛機上看，一片片沙丘包圍分割着星星點點的綠色植被，有的地方甚至只能看見一片黃沙。
不過，這一地區曾屬中國歷史上著名的戰略要地河套地區，水草豐美，貿易活躍，自古是北方遊牧民族與中原王朝爭奪之地。
秦漢以來，匈奴騎兵慣出陰山南下襲擾，河套地區就成為一個用兵之地，也成為阻滯匈奴、守衞京畿的緩衝地帶。《史記·蒙恬列傳》記載，秦初並天下，“使蒙恬將三十萬眾北逐戎、狄，收河南”，這個"河南"之地就在河套地區。
今天的榆林老城區還殘留幾段古城牆和一座鎮遠門城樓，體現着這個塞外邊城當年的雄武：秦、隋、明長城皆從榆林穿過，當地還留有一座鎮北台，是為古長城沿線現存最大的要塞之一。從鎮遠門沿榆林南大街往西北走，可以看到榆林鐘樓，上邊一塊匾額上書四個大字"南控烏延"，穿過城樓底下的門洞，反身再看這一邊題着"北臨雁塞"，這八個字將這座城市古代得邊塞地位闡釋的淋漓盡致。
現在這片河套之地荒漠化嚴重，早已不見古時水草豐美的景象，它的軍事戰略意義也已喪失，使得這片被貼上老少邊窮標籤的地區，一度成為被遺忘的角落。
這裏一度可能永遠被遺忘。
但是，這種荒涼貧瘠的景象被地下埋藏的"黑金"打破，這片區域成為諸多國家與地方戰略下的開發熱土，不僅有"能源金三角"、呼包銀榆這些即將上升為國家戰略的規劃，還有已經落地的《陝甘寧革命老區振興規劃》，以及寧夏沿黃經濟區、內蒙古沿黃沿線經濟帶等眾多地方戰略。
更宏觀的體現是，隨着中東部傳統能源基地日益走向資源枯竭，中國的能源戰略格局也在悄然變化，位於中國西北角的鄂爾多斯盆地地區快速成為新的能源核心，成為中國能源戰略西移最直接體現之一。
“能源金三角"博弈圖景：矛盾和危機在來路上已經發生
“十二五"期間國家確定了山西、鄂爾多斯盆地、蒙東、西南、新疆五個區域為五大能源基地。不過，在中國煤炭工業發展研究中心主任、國家能源專家諮詢委員會委員賀佑國看來，中國只有三個能源基地，一個是晉陝蒙寧以煤為主的能源基地；再就是以開發油氣為主的新疆能源基地；另外就是以水電為主、水火互濟的西南能源基地。
鄂爾多斯盆地地區以煤炭資源為主，其煤炭產量已超過3億噸。此外，該地區藴藏的石油、天然氣等能源資源豐富，長慶油田在該地區的原油產量年均增速多年保持全國第一。
目前，該地區整體能源調出量佔全國能源調出量的一半以上，國家13個大型煤炭基地中有6個與該地區有關，被視為本世紀中國最重要的能源生產供應基地。
在能源經濟的拉動下，內蒙古、陝西經濟這些年呈現高速增長，在"金磚四省"中佔據一半席位。
而能源的開發使得該地區的鄂爾多斯、榆林等地經濟呈現井噴式增長，能源財富的迅速積累也使得這些城市成為區域發展中新的增長極。這片區域內主要的能源城市鄂爾多斯、榆林、靈武、慶陽、延安等，也都一度經歷了與中國軍事史上同樣輝煌的城市經濟增長史。
遲來的能源總體規劃
在國家能源戰略西移的形勢下，雖然能源金三角地區成為政策熱土，但在能源戰略研究者看來，這個能源資源富集地區始終缺少一個總體的國家能源開發戰略，以對這一地區的能源開發進行中長期的總體的統籌規劃，使得這一地區的能源開發一度出現混亂、無序的現象，無論是對當地經濟和城市的可持續發展而言，還是對這一地區的能源可持續發展而言，都產生了不利影響。
從2002年開始的鋼鐵、建材、化工等重化工業大發展，引發了全國範圍的煤荒、電荒。2002年12個省區拉閘限電，到了2003年這個數字增長了一倍，有20多個省區缺電。煤荒、電荒、油荒等能源資源短缺成為制約經濟發展的桎梏。
伴隨着高耗能產業的發展，能源需求缺口越來越大，能源資源富集的鄂爾多斯盆地成為這輪經濟浪潮中受到熱捧的地區。
大量的企業與資金湧入這一地區，小煤窯、小火電、小煉焦紛紛上馬，無序的開發開採帶來嚴重的生態環境破壞。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寧夏的煤炭、化工是粗放的、小規模企業開發水平。“寧夏社科院經濟研究所所長段慶林告訴記者，2005年左右寧夏整合煤炭資源以後，開始改變過去那種分散的、惡性競爭的格局。
此時，國家層面尚未對這一地區的能源開發利用做出整體戰略部署。
2007年，原國務院副總理曾培炎在《鄂爾多斯煤炭基地建設規劃缺位工藝落後》這篇報道上批示：“堅持建設大型煤炭基地方向，解決煤礦’小、散、亂’的問題，必須規劃先行，嚴格按規劃開發。”
次年2月21日，國家發改委召開鄂爾多斯盆地能源開發利用總體規劃領導組第一次會議，正式啓動鄂爾多斯盆地能源開發利用總體規劃編制工作。當時的會議稱，該規劃工作事關國家能源安全大局，對區域經濟協調發展也有重要意義。
中國煤炭工業研究中心是這個規劃牽頭和主要承擔研究的單位，該中心主任賀佑國曾擔任該規劃研究組組長，談起編制規劃的起因，他告訴記者：“當時想協調省與省之間的關係，解決外運通道，如鐵路、電網、管道等，再就是統籌處理能源就地轉化與外運的關係，還有能源生產、開發、利用與生態環境的關係。”
“這是一個能源富集區，幾個省區的產業結構都是雷同的，都想建電廠、化工項目，水資源都是共用的。“賀佑國説，這一地區能源資源富集，但生態脆弱、水資源短缺，而且地區之間產業雷同、無序競爭，所以得統籌處理好這些關係，做到有序開發。
此後，由於國家能源管理機構改革，該規劃工作一度推遲。而到了2009年2月，規劃第二次會議，改由新成立的國家能源局組織召開，規劃名稱也由"鄂爾多斯盆地"被改為”‘三西兩東’區域”。
賀佑國告訴記者，規劃改名主要是因為山西等幾個省區認為，鄂爾多斯盆地和鄂爾多斯市的概念相近，淡化了其他區域，而三西兩東的概念恰好能代表規劃範圍內的山西、陝西、蒙西、寧東和隴東這些地區。
此外，在山西省的建議下，新規劃將山西全境納入，而原來的鄂爾多斯盆地範圍只包括呂梁山、太行山以西部分地區。然而，由於後來山西省獲得單獨的能源規劃，在此後的規劃編制中又將它剔除出去。
不過，由於國家一直沒給經費，“三西兩東"規劃最終流產。
“能源金三角除了不包括山西的河東煤田之外，其他範圍都一樣。“賀佑國表示，在能源金三角規劃獲得中央領導批示之後，“三西兩東"規劃也就變成了能源金三角規劃，經費由此解決。
雖然幾經改弦，所幸這一區域的能源總體規劃最終沒有胎死腹中。而據知情人士稱，能源金三角規劃已經起草完畢，屆時可能不需要經國務院批覆，直接由國家發改委發佈。
從未停歇的多方博弈
在沒有國家總體規劃指導的日子裏，能源金三角地區的能源開發從來沒有停止。
本來國家主管部門醖釀的該地區能源總體規劃，打算主要解決地方之間產業同質化等問題，但是由於規劃幾經波折、遲遲未能出台，以至於事實上未能從國家戰略層面對該地區的能源開發進行統籌安排。這直接體現之一就是，這些年來，這一地區的圍繞能源發展的產業同質化問題，依然存在。
榆林市決策諮詢委員會委員、榆林市委黨校副教授曹漢武告訴記者，無論是傳統能源還是風能、太陽能等新能源產業方面，這些地方產業結構雷同，產品技術含量也相當。
“這個地區比較重要的就是煤炭採掘業，在此基礎上就是火力發電產業，再就是發展高端能源產業以及煤化工。“段慶林對記者表示。對於這些能源產地來説，除了煤炭等能源資源直接外運之外，都希望延伸產業鏈，將能源就地轉化，發展精細化工產業。
比如，在榆林，70%煤炭外銷，而當地政府希望將更多的煤炭就地轉化。為此，除了發展煤電產業，還在延伸煤化工、鹽化工產業鏈，試圖打造煤鹽化工產業集羣。
烏海市方面告訴記者，烏海目前正在限制原煤外運，扶持深加工，加大投入延伸能源產業鏈。為此烏海要做大做強煤焦基地、氯鹼化工基地，發展以甲醇、煤焦油、氯鹼化工產品等為原料的資源精深加工產業。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國家實際是把西北地區作為原料基地來佈局，強調西氣東輸、西電東送、北煤南運，我們在把大量的資源拿到東部沿海地區去支援東部的發展，西北地區長期處於賣資源或者賣資源粗加工產品的地位。“段慶林説。
當然，這些地方希望能源就地轉化的願望也得到了國家的支持，去年西部大開發第二個十年的規劃中，中央已經提出支持西部地區建立資源深加工產業，段慶林認為，這説明"中央的佈局思路已經開始有所調整。”
不過，轉型的成功與否還是要靠企業去落實，對於這些地區從事能源化工行業的央企、地方國企和民企來説，轉型並不意味着是最佳的現實選擇。
“從企業家角度來講，肯定希望越簡單越好，賣煤能賺錢就行了，而發展化工還有技術風險、市場風險、環境風險問題。“曹漢武認為，企業家有企業家的理念，政府有政府的理念，二者存在分歧。
對地方政府官員來説，如果能將本地資源延長產業鏈進一步加工，不僅可以帶來更快的GDP增長，也可以為當地帶來更綜合的經濟成效。但在具體的招商過程中，所有的大型的企業都希望地方政府配備煤礦。
“企業要求配置採礦權實際上是希望實現對資源乃至整個產業鏈的掌控，因為國家在計劃經濟時期資源型產品價格非常低。除了石油，我們許多資源型產品的價格是遠遠低於國際水平價格的。“段慶林説，“許多企業關注的是，規避以後一旦市場化以後它的原料的風險。再就是當下通過資源的開採來迅速地實現資本的原始積累，因為煤化工是一個賠錢的行業。”
在地方政府看來，在地方發展戰略落實和推進過程中，與企業的博弈一直都存在，而且，有些企業，尤其是央企有時顯得不太"聽話”。比如，前幾年，山西等幾個省的小煤礦整合，給寧夏創造了一個好機會，在煤炭價格爆漲下，由神華集團控股的神華寧煤大力挖煤外銷。
“如何找到政府與企業的共同點，達成共識，這是一個利益博弈過程。“曹漢武説。
逃不脱的"資源詛咒”？
矛盾和危機在來時的路上就已經發生了。
在各方博弈過程中，能源金三角地區依舊享受着資源價格高企帶來的經濟瘋長，事實上，很多矛盾都已經無法掩蓋下去。
一個最大的矛盾就是，能源開發利用與生態環境破壞的問題。
在中國的各大能源產地中，能源企業總是扮演一個遭受詬病的角色。它們被認為是輸出了當地的資源，給當地雖然留下部分利益，但往往還留下嚴重的生態破壞問題。
在榆林市榆陽區，陝西中能煤田有限公司榆陽煤礦的採礦、探礦對榆林市城市規劃建設產生極大影響，煤礦距離榆林主城不過十餘公里。規劃中的榆林空港新區位於採空區，使得榆陽機場二期難以擴容，一部分市區也被划進礦區，更使得半座城市面臨被掏空的危險。
“榆林資源過度開發以後，後續的生態環境保護治理跟不上，一年的破壞可能十幾二十年都恢復不了。“曹漢武警告説，在這樣的生態脆弱地區，資源開發帶來的環境破壞後果極為嚴重。
在這一區域，鄂爾多斯、榆林、烏海等地靠近黃河，有的甚至跨黃河發展，它們的煤化工大多佈局在黃河邊上，這使得黃河上游的水資源面臨嚴重的污染威脅。記者曾在黃河中下游的三門峽市瞭解到，當地由於黃河水污染嚴重，已經不再飲用黃河水，而是從更遠的地方調水。
而在這些乾旱缺水的地區，黃河水資源的保護尤其顯得重要，當地的能源化工產業要向精細化發展也需要大量的水資源。水資源短缺問題正是限制這裏能源化工基地發展的關鍵問題，對於要不斷延伸產業鏈、大上精細化工項目的這一地區，水資源承載力制約成為限制當地經濟轉型的致命問題。
對於該地區的生態破壞，現在採取生態補償的方式進行彌補，比如央企繳納資源税，或者設立發展基金，解決當地生態問題以及民生問題。但這種做法被認為是治標不治本，因為生態補償力度遠遠趕不上破壞程度。
生態惡化也使得當地的經濟社會陷入惡性循環。曹漢武對本報記者表示，“資源過度開發以後，生存環境惡化，開發後就留不住人。“人們在這裏賺錢以後就把錢轉到外地，甚至轉到國外，資源、資本流失比較嚴重，從而造成當地投資環境惡化。這也使得寄望產業轉型的這些地方，出路越來越窄，最終逃不脱"資源詛咒”。
在榆林，很多人靠煤炭發家之後，不是去省會城市西安定居，就是去北京、上海定居，也有人到環境更好的銀川買房。資金、人力的外流一直是當地頗為頭疼的事情，因能源產生的財富在當地更多地是進入了房地產領域，這才造就了榆林市高新區均價1萬元的畸高房價。
就本報記者的調查，在能源金三角地區，這種能源經濟催生房產泡沫的現象並不少見，不過，鄂爾多斯樓市崩盤的教訓成為這些地區共同的噩夢。同時，最近的能源價格下跌讓能源金三角地區遭受空前壓力，財政和經濟增速都受到影響，這一地區不得不開始尋找如何可持續發展的答案。
雖然很多專家和官員對於能源形勢的判斷比較樂觀，認為全球能源供應緊張的形勢短期內不會改變，中國仍處於工業化、城市化的重要時期，以煤為主的能源消費和供求格局在短時期內不會改變。
但是，在危機面前，能源金三角地區當前的發展模式還是顯露出脆弱的一面，這一點從各地的統計數據，還是運煤通道的擁擠程度都可以看得出。
環境矛盾和經濟下行風險，都是這種能源路徑依賴模式下越來越突出的問題，而問題遠不止這些，這個因能源而崛起的地區，正面臨系統性轉型的陣痛。而且，這一地區的轉型因為所涉利益各方的複雜性，變得更加複雜，並充滿不確定性。
這一地區的轉型是在中央、地方、央企、百姓等各方利益的博弈中進行，這些利益博弈下的現實發展，正是基層中國改革探索的真實寫照，亦對鄂爾多斯盆地地區的未來產生直接的影響。 (.2.1.世.紀.經.濟.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