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軍旅書法家高軍法—墨色多變幻人生貴堅守
◎王國晴、王天益

仲夏的午後,偌大的北京城燥熱難耐,位於城市東西軸線上的復興路更是車水馬龍、喧鬧不已。但在道路南側的一座院內,書法家高軍法那間紅牆平頂的創作室確是另一番景象:室外陽光靜灑、綠藤纏繞,室內茶水淺沸,主人的目光平靜而篤定……
鬧中取靜,是高軍法情有獨鍾的生活風格,也是他日臻完善的人生品格。他説,水欲靜則為冰,人慾靜則常守。對他而言,靜是一種生活狀態,而這種狀態的深處,藴籍着一個墨道守正的執著追求。他與書法正是如此。
守志:“我不願人生白白走一遭,成了對社會無用的廢人”
高軍法出生在山東淄博,一個叫“盆泉”的小山村,屬魯中山區,這裏積澱了深厚的齊魯文化。盆泉村現有4000多人,因村中有一盆狀泉眼常年噴湧,氣候温潤,土地肥沃,世代耕種,鄉人篤信“耕讀傳家”,能寫會畫之人頗多,耳濡目染,高軍法幼年便對書法產生了深厚興趣。
對許多山裏人來説,最大的志向莫過於走出大山,對想要走出大山的人來説,識文斷字通常是最基本的條件。出生貧苦的高軍法早早便明白了這一點,而且,他覺得自己有必要讓這種條件更厚實——用心寫字。
由於家境貧寒,買不起紙筆,他幼年常在河灘上折樹枝為筆練字,到山崖上石頭縫裏捉蠍子到藥店賣錢後再買起紙筆;夏天的時候,小夥伴們摘到桑葚一個個吃得肚皮渾圓,他卻將桑葚收集起來,擠取果汁當着墨水。待到練字稍有模樣,少年的高軍法便開始為鄉鄰寫春聯,給同學寫書皮。高軍法説,那是書法或多或少地會帶給他一點自信和成就感,那感覺,足以讓他忽略日後為別人打短工時所受的詰難,忘記推着板車每天行走幾十裏山路,為生活焦灼奔波的酸楚。
17歲,高軍法參軍走出了大山,但命運一開始並沒有眷顧這個樸實的年輕人——無緣軍校、母親去世……入伍三年,一連串打擊後,高軍法開始問自己:“難道我的一生就這樣碌碌無為,白白走一遭嗎?”
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執拗的性格幫他得出了否定答案。儘管朝着志向前進的道路是曲折而艱辛的,但高軍法不怕,因為他有的是頑強和堅韌——
曾有一件事差點斷送高軍法的軍旅生涯。義務兵服役期將滿,高軍法決定申請轉志願兵,留在部隊繼續發展。但就在改轉志願兵程序啓動的前幾天,一次早餐,年輕活潑的高軍法與戰友開了幾句玩笑,稍有過火,戰友一氣之下,隨手一揚,一碗米粥直接潑到了高軍法頭上。粥是滾燙的,滾燙到再熱幾分就足以毀容。臨桌的女兵,先是愕然,接着鬨笑起來;潑粥的戰友也被自己的魯莽舉動嚇壞了,呆若木雞;高軍法卻格外清醒:“那時我要和他扭打起來,按照當時部隊的紀律要求,肯定會影響我轉志願兵,我也想發火,但我更想堅持自己想要的生活。”最終,高軍法用衣袖使勁揉了揉幾乎被黏住的眼睛,不動聲色吃完手中的半塊饅頭,轉身離去。
他是個能成事的人,一直都清楚自己要做什麼!
守勤:“藝術需要後天勤學廣修,學而無獲者有之,不學而能者鮮聞”
“練書法,走的是一條勤學的苦路子!”高軍法常常這樣啓發慕名前來的學書者。
他認為,書道之深,首先體現在它是一種技術,對筆墨紙硯習性的瞭解和駕馭,是書道入門之必須。對毛筆使轉的嫺熟,提按頓挫的把握,高質量筆墨線條的表現,更需要習練者拿出“鐵杵磨成針”的功夫去追求。古有王羲之“臨池學書,池水盡黑”的傳説,懷素“筆冢墨池”的典故,但凡書法之大成者,無不勤奮揣摩,專心體悟。
這些見解並非紙上空談,而是植根於高軍法的書路歷程。
當年,高軍法還是軍委裝甲兵司令部的一名戰士,儘管每天工作瑣事不斷,但只要有空,他便躲進那間只有6平米的宿舍練字。屋子很簡陋:一張牀,一個三屜桌,一台舊風扇,一套筆墨紙硯外加一摞字帖,僅此而已。屋外的生活很精彩,燈光球場上,常有打籃球的戰友你追我趕,好不熱鬧;有時晚上機關還放電影,戰友們官兵乘着習習涼風,隨着劇情時而歡呼,時而嘆息,好不歡暢。在那個連黑白電視機都少見的年代,屋外所有娛樂活動對一個充滿激情的年輕人來説,無疑是極大的誘惑。但高軍法卻將自己關了起來,獨自沉浸到只有他才能體悟到快樂的翰墨情愫裏,不辨寒暑,當兵幾年,他以近乎苛刻的狀態要求自己,沒看過一場電影,沒打過一次籃球,沒打過一次撲克。
1987年,高軍法拜得著名書法家李鐸先生為師。得到老師的指點,他開始勤學古人碑帖,楷習《顏家廟》,行習《聖教序》、《蘭亭序》,隸習《張遷碑》……研習之餘,高軍法還常常理智、冷靜地思考,咀嚼古人書法精華,拓展碑帖兼融之路。他的勤學與勤悟給老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2001年,李鐸先生在為高軍法撰寫的書法評論中,不無感慨寫到:“學書之道,惟勤與悟,勤能補拙,悟則生靈,此學書之妙途也……”
2001年,中國書協在軍事博物館為高軍法主辦百屏書法展。高軍法選擇了用繁體字書寫長篇通訊《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全文兩萬餘字。那是高軍法第一次舉辦個人書法展,他把自己封閉起來,練習唐楷入門的他,再一次用上了初學書法時臨帖描紅的認真勁兒,一筆一劃審,一幅一幅過,寫完後,又專門請學界前輩校對繁體字,請恩師李鐸先生審閲章法、佈局,請中國書協顧問劉藝先生對繁簡字把關……經過大半年時間的潛心準備,最終展覽取得圓滿成功。
“技術不是先天的,是後天勤學廣修所掌握的,學而不獲者有之,但不學而能者鮮有聞。”高軍法説,修習書法,廢紙三千、染水十缸是常有之事。惟有勤學,方能與古人相合,得書道之傳承,惟有勤悟,方能與古人相離,成個人之風格。習書數十年,他一直守着這樣的勤苦,心無旁騖地走着……
守真:“書為心跡,最大的痛苦,莫過於對自己的不滿意”
關於書法與品德修養,常有字如其人一説。即書法是人的心理描繪,是以線條來表達和抒發作者情感心緒變化的。西漢文學家揚雄曾提出:“書、心畫也。”唐代文學家韓愈也曾説:“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於心,必於草書焉發之。”
高軍法極為贊同王羲之的評述:“把筆抵鋒,肇乎本性”。即提筆寫字,皆因始於或體現人的本性,在他看來,這種本性的關鍵在於真。
高軍法是山東人,豪邁粗獷、性情豁達卻又天性率真。友人評價他是武將的臉、文人的心,軍人的風骨,詩人的靈魂……這一切,都真真切切地體現在了高軍法的書法作品中。他的書法,以澀筆求遒勁,漫筆求靈動,潤筆求雋秀,剛烈中藏着輕柔,嚴整中飄着靈動,既有“碑”的厚重又有“貼”的典雅,點畫之間藴含着內美和風雅,人性與字性高度契合。
高軍法的性格極為率真。當年拜師,他也正是由此打動了李鐸先生。那年,他得到同事引薦,見到了仰慕已久的李鐸。年輕的書法愛好者拜見書法大家,心中的激動自然無以復加。他畢恭畢敬呈上自己的習作,先生讚許之餘,還告訴他以後可隨時帶新作過來請教。回到家,高軍法徹夜未眠。可第二次準備去見老師時,卻又生些膽怯了,不敢進門——“我不敢,當時就是不敢!不敢敲門,不敢説話!想想咱一個無官無職的小戰士,憑啥去跟李鐸先生交流書法,怎麼開口啊?”在軍事博物館門口徘徊良久,他突然轉身走進對面的小衚衕。在一個小飯店,他買了兩瓶啤酒,就着倆滷雞蛋,一骨碌灌進肚裏。藉着酒膽,面色微醺的高軍法再次鼓起勇氣敲開了李鐸先生創作室的大門……這一切,自然沒有瞞過先生的眼睛,問明緣由後,李鐸則愈發喜愛這個率真的弟子。幾十年來,高軍法一直以率真之心待人接物:與書法界好友談論書法,耿直誠懇,毫無保留,朋友覺得有如開“書法民主生活會”;到基層部隊慰問部隊,有官兵求字,總是有求必應……高軍法説,內心率真其實很簡單:別太把自己當回事兒!惟有如此,方能性情通達清明,潛心創作。
守靜:“唯有靜極才能守心志,唯有虛懷方可學而獲”
高軍法創作時,有個細節引人注意:每次寫好一幅他認為比較滿意的作品時,總是會靜靜地凝視片刻,這個時候,人與字進行短暫的交流,箇中情結外人自然難以揣度,但是揮毫潑墨與品味玩賞、一動一靜,相得益彰,高軍法可能更注重後者。一泓硯墨,墨色隨舔筆盪漾,墨香在空氣中彌散……漸覺恬淡無欲、心澄氣靜。
守靜,正是高軍法書路歷程中又一不可或缺的元素。他説,唯有靜極才能守心志,唯有虛懷方可學而獲。非人磨墨墨磨人,恰好給了高軍法思考創作問題所必須的沉靜。
蘇東坡説,“靜故了羣動,空故納萬境”。靜虛是實行正確的書法技法訓練所必須的素質,它要求習練者進入一種無任何干擾的專心致志的精神狀態。這樣的精神狀態,如今已經成高軍法的一種性格——
除了對書法情有獨鍾,高軍法其他愛好很少,不上網、不釣魚、不打牌,很少帶作品參展,也很少接受媒體採訪報道。他説,自己總感覺時間不夠用,還有很多事要做,有時間也就只是聽聽音樂、同朋友聊聊天,交流思想,尋找創作靈感。
高軍法喜歡一句話:“沉住氣,慢慢來。”他當兵的時候,一個排有三個班,一個班的戰士來自城市,另外兩個班的戰士來自農村。早上起牀,來自城市的戰士搶着打掃衞生掙取表現。但高軍法不急,他説,“這星期我搶不過他,下週肯定能搶着。沉住氣,慢慢來,持之以恆,總能成點事兒。”
為此,他將自己的書齋起了個叫“寄墨堂”的堂號,寄情翰墨,堅守寂寞。與“寄墨堂”匾額相對的,是恩師李鐸先生對高軍法的勉勵:“水流境靜,花落意閒”。高軍法説,創作只有黑白兩色的書法,就像在是烹飪“清蒸魚”,沒有恬淡平靜的心態,是難有好作品的。
不過,守靜,並不意味着賦閒。多年來,高軍法一直都只是兼職創作。如今,他仍然負責所在單位的紀檢和保衞工作,由於工作優秀,還多次立功受獎。書法,似乎只是愛好而已。他認為,“從事藝術創作,思緒可以在歷史文化中悠遊、徘徊,但到工作、生活中去體驗、去體悟,卻是讓藝術昇華的更好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