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州火電廠關閉之謎：兒童血鉛中毒超預計
林春挺 吳丹
[ 本報記者12個小時之內收集到了196份不乏省級醫院在內的各種體檢報告原單，在這些體檢報告原單中，超過450微克/升的重度血鉛中毒，便有95名患者，而這僅僅是星子鎮福星街一條街的統計 ]
在連州火電廠2002年投產發電之初，位於廣東省西北部的清遠連州市星子鎮的絕大多數鎮民，或許並未預料到這座為提振當地經濟而修建的火電廠，將會給他們的生活帶來多大的改變，直至今年5月，一切才真相大白。
今年5月，當地一位鎮民帶着兩個身體不舒服的小孩去體檢，意外地發現，體檢的孩子均血鉛超標，這也揭開了連州火電廠血鉛污染的序幕。
聽聞體檢消息的村民們紛紛前往醫院體檢，意外變成了殘酷的現實——隨意抽查的25個人中，有20個人血鉛超標。
5月中旬，伴隨着網民發帖“連州市星子鎮存在兒童血鉛超標現象”，廣東省政府應急辦緊急介入，並在微博上發佈通告稱，清遠市對血鉛超標兒童進行分類醫治，中度中毒的在2012年6月7日全部安排住院治療，造成兒童血鉛超標的主要污染源是連州發電廠。
也是在6月7日下午3時、晚上6時，連州火電廠全部發電機組分兩批被關閉。然而，這並不意味着終結。
8月中旬，《第一財經日報》記者前往連州針對此事調查，本報調查顯示，相比於已被媒體披露的重度鉛中毒兒童18名的數據，事實遠超預計。
而出席6月7日星子鎮血鉛超標事件專家意見彙報會的專家組組長吳兑昨日接受本報記者採訪時則表示，根據各方送樣的樣品最後判斷，這是由於電廠排煙長期積累在一些生活環境周邊，由於小兒個子比較小，容易吸收到的量比較大，人們吸收到空氣中的積塵，導致了血鉛超標。
星子鎮見聞
處於連州市東北部、小北江上游的星子鎮，是一個偏遠的山區小鎮，因其四周環山，是一個不容易引人留意的地方，而與在網絡黃頁上查到的連州火電廠地址“連州市良江路3號”不同，真正的連州火電廠坐落於連州市區以北，距離星子鎮居民區僅僅約1公里。
8月14日，本報記者前往連州市調查並獲知，上述良江路3號的地址，為連州火電廠員工宿舍所在地，而真正的連州火電廠，便坐落在星子鎮。
公開資料顯示：“連州發電廠生活區建在市區良江河畔，休閒、運動、娛樂等相關配套設施完備，被評為連州市安全文明小區。”
在連州市雞頭坳車站坐上通往星子鎮的大巴，一路向北，約摸40分鐘後，遠遠便看到兩根高聳的煙囱直插雲霄，再向前走5分鐘後，佇立在公路左側的連州發電廠便全部映入眼簾，再向前約1公里，便是星子鎮了。
本報記者看到，已經停止運行的連州火電廠大門緊閉，偶有一兩個人員出入，星子鎮鎮民則告訴本報記者，因為擔心污染，除了一些消費人員和保安，連州火電廠員工並不住在星子鎮。
“在電廠正常運營的時間裏，每天都有班車從連州來到電廠，又從電廠開到連州。”一位鎮民説，“兩根直插雲霄的煙囱完全可以覆蓋整個星子鎮。”
而在電廠1公里範圍內，本報記者所望到處種滿了稻穀和其他農作物，也是在電廠大約2公里外，便是星子河的上游，從地圖上看，星子河經星子鎮向南蜿蜒流去，再過麻步鎮，繼續向南，最終至連州市。
在連州火電廠的外圍，四條烏黑巨大的鋼鐵管道緊緊地捆綁在一起，從電廠一直往外延伸，直至離電廠大約1公里後，四條管道依地形而各自分開，有的伸向地形低窪的地方，有的伸向草叢而不見其終端。
在地形低窪的地方，被排放出來的污水淤積成湖，煤渣堆積成山。
當地鎮民説，這些污水都將以某種方式流入星子河。而每當大雨傾盆的時候，這些煤渣亦將被衝進附近的其他小溝，再通過小溝流入了星子河，而在星子河旁邊，便是星子鎮的住户。
星子河的中央，則是兩個直徑約3米的圓形水泥蓄水池，只有通過蓄水池淨化了的河水，才可以開始進入千家萬户。
“所謂的淨化，只是在蓄水池裏面放入了一些活性進行淨化。”鎮民張國告訴記者，“而在電廠開工的那些時間，特別是每當下雨的時候，整條河水都是烏黑髮臭的。”
多名鎮民表示，電廠在夜裏排污尤為明顯。“晚上的煙霧更黑。”他們説。鎮民們回憶説，在過去，人們常常在星子河旁邊洗衣服，孩子們則會下水游泳，但現在不會了。
“鎮上一些經濟不錯的人家開始往市裏搬了。”張國説，“那裏更為安全。”星子鎮鎮民還説，電廠關停2個月以來，星子河漸漸清了起來。
血鉛中毒
恐慌從今年5月份開始蔓延。5月初，一位鎮民帶着2個孩子體檢發現血鉛超標，到了5月中旬，星子鎮更多的孩子被發現血鉛超標。
中新社6月8日報道稱，當時星子鎮共有18名兒童重度中毒，已被安置在市人民醫院、婦幼保健院、中醫院醫治。而星子鎮曹屋、田心和四甲等村莊，則是最早查出兒童血鉛異常的村莊。
所謂血鉛超標，指血液中鉛元素含量超過了正常值，如果血鉛過高，便預示着發生了鉛中毒，鉛中毒會引起機體神經系統、血液系統、消化系統一系列異常表現。
根據國家衞生部公佈的血鉛診斷標準，一旦血液中鉛元素含量等於或大於100微克/升，便可劃定為鉛中毒，100微克/升之內，則是正常的血鉛水平。
資料顯示，連續兩次靜脈血鉛水平為100～199微克/升，為高鉛血癥；血鉛水平在200～249微克/升，為輕度鉛中毒；250～449微克/升，為中度鉛中毒；血鉛水平等於或高於450微克/升，便是重度血鉛中毒。
這亦與國際血鉛診斷標準相一致，其中100～199微克/升為Ⅱ級鉛中毒，200～449微克/升為Ⅲ級鉛中毒。Ⅲ級鉛中毒可引起生長發育遲緩、免疫力降低、視力和聽力損害以及智力下降等等。
田心村血鉛中毒的初二女生黃家欣，體檢報告顯示其血鉛含量344.1微克/升，這已經是Ⅲ級鉛中毒，
田心村村長黃偉明則表示，5月26日起，田心村有43個孩子陸續送到連州市婦幼保健院體檢，結果有40個血鉛超標、中毒。其中也包括他的兒子和女兒。
在這之前，星子鎮的人們發現，他們的孩子記性越來越差，成績每況愈下，吃東西也少了，視力也差了。“我現在看東西老是眯着眼睛，有時候感覺頭暈，困。”張海説，“有時候吃東西還想吐。”
就在孩子們陸續地被查出鉛中毒後，一些人開始在網上發帖，聲稱這裏出現兒童血鉛超標的現象。
6月7日19時19分，星子鎮鎮民的舉動，開始出現效果。當時，廣東省政府應急辦在微博上稱，接到當地公安部門相關的報告後，清遠市委、市政府及連州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視，並立即組織環境保護、衞生等有關單位負責同志趕赴星子鎮開展調查處置工作，對血鉛超標兒童進行分類醫治，重度中毒的在6月7日全部安排住院治療。
當晚19時34分，上述微博説，清遠市處置工作領導小組及專家組召開聯席會議，與會人員一致認為：造成清遠連州市星子鎮兒童血鉛超標的主要污染源是連州發電廠，首要污染物是電廠煙塵。
事實上，在6月7日當天，清遠市在連州市召開星子鎮血鉛超標事件專家意見彙報會，吳兑通報專家組對事件污染源的排查意見時説，綜合血鉛超標檢測情況、血鉛超標兒童分佈情況、電廠生產可能造成污染的各個環節、道路揚塵和居民家庭拂塵、環境空氣、地下水樣、土壤的監測等數據結果表明，造成連州市星子鎮兒童血鉛超標的主要污染源是連州發電廠。
為了穩定人們的情緒，粵電集團於6月7日關閉連州發電廠全部發電機組。
而在廣東省政府應急辦微博上，6月7日19時19分至35分，針對星子鎮鉛中毒事件，在短短16分鐘內，連續發了7條相關微博。
該事件已經引起了廣東省高層的關注。事發後，廣東省長朱小丹批示要求立即查明事件原因，重點做好血鉛超標兒童治療工作。
“如果政府那時候還沒有做出相應的表態，我相信肯定會出人命的。”張國説，“事實上，我們至今一直還生活在害怕和不安之中。”
遲來的拯救
本報記者在星子鎮採訪發現，在廣東省採取積極行動背後，星子鎮鎮民對血鉛的恐懼仍然還在擴散，而總人口6.82萬人、常住人口1.5萬人的星子鎮，血鉛重度中毒的兒童，遠非目前已經披露出來的18名患者。
在星子鎮福星街，8月15日本報記者前往星子鎮第二天，12個小時之內便收集到了196份不乏省級醫院在內的各種體檢報告原單，在這些對1歲～15歲孩子血液檢驗報告中，鉛含量全部超標100微克/升。
在上述196份體檢報告原單中，本報記者統計發現，超過450微克/升的重度血鉛中毒，共有95名患者，而這僅僅是星子鎮福星街一條街的統計。星子鎮鎮區面積1.5平方公里，共有1個社區居委會、20個村委會、211個村民小組，據此推測，血鉛中毒的數量驚人。
一份由中山大學廣州達安臨牀檢驗中心出具的報告單顯示，一位14歲的女童血鉛含量519微克/升；清遠市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出具的報告單顯示，一位年僅2歲的男童，血鉛含量626.5微克/升。
在本報記者獲取的196份報告單中，血鉛含量最高的達853微克/升。
“僅從數據上來看，這已屬於非常嚴重的鉛中毒。”北京朝陽醫院職業病與中毒科主任醫師郝鳳桐告訴本報記者，鉛是一種多系統、多親和性毒物，主要損害神經系統、造血系統、血管和消化系統。對兒童心理、智力和行為發育損傷具有不可逆性。
隨後，本報記者在連州市人民醫院和連州市中醫院暗訪，7名相關醫護人員均向本報記者證實了以上説法，醫護人員説，在住院高峯的時候，平均每個醫院大概住了20個孩子。
出於對病情的恐懼，很多人對自己的孩子不能住院治療表示不滿，而對於儘管有幸能住院的孩子們的家長們來説，他們對孩子們僅服用一些藥物表示不放心。
本報記者從連州市人民醫院獲得的一封《給星子鎮血鉛超標兒童家長的一封信》中寫道：血鉛大於450微克/升者，可以在醫院住院治療；但是絕大多數的鉛中毒患者，即使是重度鉛中毒，一般只要按規範口服相關藥物，也可以不需要住院。
上述醫護人員説，每個醫院的住院部還有其他病人，能夠提供給鉛中毒的孩子們的牀位較為有限。
國家衞生部公佈的相關準則指出,血鉛含量超標“等於或高於450微克/升，按重度鉛中毒治療。連續驅鉛治療3個療程後，應檢測血中鐵、鋅、鈣等微量元素水平，及時予以補充，並嚴密觀察治療效果。”
連州市人民醫院給星子鎮的一份《防止“血鉛”超標飲食指導》意見第3條建議中指出，孩子們應多吃富含鈣食物，比如奶製品。
受訪者説，鉛超標的孩子得到了分發的牛奶，“但倒出來的牛奶卻是有蟲子的。”
本報記者瞭解到，按照鉛超標程度不同，當地政府給予了不同的護理費和營養補貼費的標準。
“250微克/升以下的補貼250元，250～450微克/升的補貼650元，450微克/升以上的補貼1050元。”家長們則説，“這遠不夠我們給孩子們補充營養的費用。”
星子鎮鎮民告訴本報記者，廣東省政府應急辦介入後，電廠相關負責人站出來表示，自電廠投產以來，每年給星子鎮每户每人800元不等的相關補貼費用，然而，他們並沒有得到1分錢，“如果不是這次事件，電廠沒有出來説明的話，我們都不知道還有這筆錢。”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提及鎮民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