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央行行長諾瓦業:人民幣國際化速度快於預期
獨家專訪法國央行行長諾瓦業(下)
人民幣國際化的速度快於預期
楊燕青 嚴婷 蔚華
[ “我認為,中國應該要避免推出2008~2009年那樣以投資為主導的大規模經濟刺激計劃,而是需要更加註重結構性改革,從而實現長期可持續性增長。我感覺,中國領導人已經清楚認識到重新調整經濟增長模式的緊迫性。” ]
不久前,在位於巴黎1區弗裏利埃路上、原圖盧茲伯爵官邸內的法蘭西銀行大樓內,法國央行行長諾瓦業(Christian Noyer)接受了《第一財經日報》的獨家專訪。
圍繞正在走向國際的人民幣,諾瓦業認為,目前需要不斷加強人民幣國內市場和離岸市場之間的互相聯繫。然後進一步增加離岸人民幣在中國國內使用以及國內人民幣為離岸市場融資的可能性。談及全球目前面臨的衰退和減速風險,他認為,中國應該要避免推出2008~2009年那樣以投資為主導的大規模經濟刺激計劃,而是需要更加註重結構性改革,從而實現長期可持續性增長。
當我們問到危機後“央行範式”是否發生了本質性改變這一問題,這位温文爾雅但深思熟慮的中央銀行家給出了否定的答案,“這並不是説我們(央行)已經改變了目標。這點非常重要。央行依舊關注物價的穩定性,美聯儲依舊關注其自身的使命。但為了完成我們的使命,我們不得不適度調整我們的政策工具。”
預言人民幣
第一財經日報:讓我們來談談人民幣。除了倫敦、新加坡和中國香港之外,巴黎也計劃成為下一個人民幣離岸中心。你與中國人民銀行在這個問題上的討論有何實質性突破嗎?
諾瓦業:我們就這個問題正在與中國政府和中國香港當局進行積極洽談,因為香港在人民幣國際化方面扮演着關鍵角色。
我們為什麼想要將巴黎建設成一個人民幣離岸市場呢?首先,我們相信,如果人民幣繼續國際化——我認為人民幣終將國際化,一切現在就在發生着,但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不會一蹴而就——如果與中國央行達成一致,在歐元區內有一個有能力對歐元體系進行干預的央行參與者,是件很自然的事情。其次,巴黎一直是一個創新的城市,其擁有實力雄厚的國際化銀行業。第三,僅次於英國,目前法國銀行體系在亞洲最為活躍。而且也有很多法國公司對亞洲市場非常感興趣,他們已經開始推行人民幣業務,他們有興趣也有能力在巴黎開展人民幣業務。
因此,我們相信,巴黎已經具備發展人民幣離岸中心的條件,而且我們對此有濃厚的興趣。現在我們正在着手進行這項工作,我相信,我們將成為少數的人民幣離岸金融中心之一。
人民幣將如何實現完全國際化,併成為全球主要交易貨幣之一?我認為,在短期至中期內,要不斷加強人民幣國內市場和離岸市場之間的互相聯繫,然後進一步增加離岸人民幣在中國國內使用以及國內人民幣為離岸市場融資的可能性。我們知道這個過程需要一定的時間,但現在已經啓動,並將穩定發展。最後,當然,人民幣要想成為主要的交易貨幣之一,還需要能夠實現完全自由兑換,在外匯市場上人民幣的兑換需要更加具有靈活性。否則,如果它被視為美元的“代理”,人們就沒有興趣持有人民幣。人民幣必須成為亞洲經濟的“代理”,這才是其應有的附加值。這正是當前一些央行對人民幣興趣濃厚的原因。但是,我們知道,這可能是一箇中長期目標,實現速度取決於中國政府。目前為止,人民幣國際化的速度要遠快於多數人的期望。
日報:比你預想的更快嗎?
諾瓦業:我的預期很高,所以基本符合我的預期。
建言中國
日報:目前對中國經濟前景的悲觀論調越來越多,這和短期週期性及中長期結構性因素都有關。你對中國的經濟決策者的建議是什麼?
諾瓦業:我認為中國最大的挑戰在於:中國能否真正果斷地朝一個更依賴於國內需求的經濟體和增長引擎去發展,相對減少出口(而非絕對)。當一國想加速經濟增長,試圖依賴發達國家的需求也是很正常的。但對於像中國這樣規模的國家而言,這種方式就行不通了,因為中國替其他國家生產大量產品,一旦發達國家的經濟增速大幅下滑,這些發達國家的進口能力也將會相對減小,從而對中國構成壓力。因此,當中國成為一個成功的經濟體,若想繼續強勁增長——同時希望其他國家的經濟也繼續增長並繼續大量出口產品——就需要迅速發展國內需求。
我知道這是一個巨大的挑戰,因為這需要進行一系列深刻的結構性改革,這種結構性改革目前已經啓動,但在醫療、保險、養老金制度、教育財政體制以及就業計劃等方面的改革,仍有相當長的一段路要走。西方國家完成這些改革耗費了數十年,我認為中國應根據其特有的文化和改革意願以自己的方式實現改革。
日報:這在邏輯上完全正確,但事實上目前德國的經常賬户佔GDP比率要遠高於中國,為什麼德國可以做到可持續但中國卻不能?
諾瓦業:因為中國的投資率極高,同時家庭儲蓄率卻高達50%左右,對發達國家而言,樂觀估計的話,他們的家庭儲蓄率應在15%~20%之間。
日報:如果中國減少淨出口,那麼投資就要相應提高,因為消費是收入的函數,短期內收入增長會比較緩慢。在中期和長期增加居民收入會有助於提高消費,但短期而言,為了避免經濟大幅走低,需要一些措施來維持經濟增長,而這些措施無非就是增加投資或出口。
諾瓦業:當一國順差規模相當大時,其就有能力增加本國居民的收入。當美國覺得需要增加國內消費時,對企業本身而言,記得亨利·福特曾這樣説過:“如果我不能增加自己員工的收入,他們就不會買我們的汽車,他們應該是購買福特汽車的第一批人。所以我提高員工工資,這樣他們就會購買我們的汽車。”當一國逆差規模相當大時,他們就不能這樣做了。但當一國順差規模相當大時,你就可以做到這一點,而且你可以通過多種途徑來實現這一點:直接提高工資或通過間接分配。社會保障體系是增加家庭永久性收入的一種途徑,這樣就可以在增加消費的同時降低儲蓄率。這不是一年內就能實現的,需要5至10年的規劃,然後才能看到結果。
中國目前面臨的最大挑戰可能就是中國經濟增長模式的再平衡,向通過增加私人消費來刺激經濟增長的方向轉變。事實上,從長遠的角度來看,無論是出口還是投資都不能成為唯一的經濟增長引擎:工作和積累資本的最終目的是滿足消費需求。但按照國際標準來看,中國的家庭消費佔GDP的比重非常低。
經濟增長模式的重新調整是一項艱難的工作,因為這要求對社會保障、税收體系以及金融市場進行重大的改革,包括允許人民幣匯率浮動更加自由。我認為,中國應該要避免推出2008~2009年那樣以投資為主導的大規模經濟刺激計劃,而是需要更加註重結構性改革,從而實現長期可持續性增長。我感覺,中國領導人已經清楚認識到重新調整經濟增長模式的緊迫性。我相信中國的決策者將把它放到工作議程的首位。
日報:對中國來説,結構性減速是好事嗎?目前全球衰退風險加劇,大家都在期望中國刺激需求。
諾瓦業:我不會這麼説。這裏的風險是,中國無法避免經濟增速放緩,因為來自歐洲和美國的需求會越來越少。在歐洲,區域內部依然存在再平衡問題;在美國,鑑於我認為美國經濟的強勁增長是建立在過度負債之上的,而他們已經達到家庭和經濟整體債務的上限,同時政府自身也將被迫去槓桿化,因此他們的結構性增長率很可能將比他們過去15~20年所經歷的都低,因此如果中國想繼續強勢增長,就需要轉變現有的增長模式,藉助新的動力,並進一步促進消費。這一轉變並非一蹴而就,需要提前十年去計劃。
辨析“央行範式”
日報:危機後,當審視各國央行尤其是歐央行的角色時,我們期待央行推出創新性的舉措。特里謝率先推出創新性措施,啓動了債券市場購買計劃(SMP),就其意義而言,是一項重大改革。但由於特里謝對SMP計劃小心謹慎,非常有節制,他受到不少人的批評。德拉吉推出LTRO是一項明智之舉,LTRO的規模和影響都是巨大的,儘管這不是一項新的舉措,而僅僅是跟隨特里謝的腳步,卻受到市場的廣泛褒獎。如何看待危機後央行的這些“非常規貨幣政策”?
諾瓦業:金融危機爆發以來,很多國家的央行都覺得有必要推出一些“非常規貨幣政策”,因為金融危機的破壞性如此之大,以至於單靠傳統的貨幣政策和貨幣政策工具很難走出這場危機。這並不是説我們(央行)已經改變了目標。這點非常重要。央行依舊關注物價的穩定性,美聯儲依舊關注其自身的使命。但為了完成我們的使命,我們不得不適度調整我們的政策工具。
我認為,歐央行最重要的改革莫過於在金融危機剛剛爆發,就決定通過“固定利率全額分配招標程序”來為銀行體系融資。此後,我們又推出了長期再融資操作(LTROs):3個月期、6個月期、12個月期,之後德拉吉上任,推出了3年期的長期再融資操作。但這些本質上都是相同的,是同一目標在金融危機的不同情況下作出的調整。在最近幾年,由於僅僅通過為銀行體系融資,我們不能確保央行貨幣政策傳導機制的有效性,於是我們開始干預市場——主權債和公司債市場。我們通過國債購買計劃來防止危機蔓延至銀行業,從而防止銀行貸款利率上升。這就是SMP計劃的初衷。現在又推出了直接貨幣交易(OMT)計劃,我們根據各界就SMP計劃的批評在OMT計劃進行了回應,從而讓該計劃更易理解、更易接受,也更有效。
因此,隨着危機的演變,我們一直在試圖推出相應措施,但作為歐央行理事會的成員,我並不認為我們解決危機的方式出現了重大改變,多年來,尤其是金融危機爆發以來,我覺得我們始終保持同一種方式——關注我們的使命和目標,試圖推出新的政策工具來適應當前的金融環境,從而找到解決危機的辦法。
日報:作為國際清算銀行(BIS)的主席,當你審視全球金融體系時,是否存在這樣的可能,將國際清算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結合創造出全世界的真正的統一中央銀行?這種可能性作為一種烏托邦似的想象,是不是會在很久以後最終實現?這似乎是凱恩斯的夙願。
諾瓦業:國際結算銀行的強項在於它的合作結構——完全由成員中央銀行所有並管理。因此,它並不涉及一般性的政策。我認為這一點具有很大價值。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與此截然不同,它旨在確保流動性能在各種貨幣之間正常流動。因此該組織主要關注經濟政策。各國政府在貨幣基金組織的參與程度非常高,該機構通過救助融資和政策改革的結合來進行危機管理。除非是非常短期的問題,僅僅貨幣政策是無法解決問題的。因此,IMF和BIS之間的合作非常緊密,而且需要繼續發展下去。但是我認為這兩個機構各自肩負各自的使命,將其分開並各司其職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