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華煤化工帝國窘境:煤制油核心技術缺失
神華“煤化工帝國”窘境?
內蒙古的十月天已微涼。作為神華鄂爾多斯煤制油分公司(下稱神華煤制油)的黨委副書記,喬寶林一直忙得火熱。隨着這條備受關注的煤制油直接液化生產線的商業化運營,神華煤制油來訪者越來越多,近月來就相繼接待了國家能源局原局長張國寶、副局長吳吟以及各路專家、媒體。但無論是能源決策層、市場人士還是媒體,大家的問題如出一轍——煤制油的經濟性。
從2008年年底宣佈開車以來,對這條直接液化生產線的爭議就沒停止過,試車期間的開開停停也一度成為眾矢之的。“當時就連國內一些知名的專家也説我們無法正常開車。”喬寶林坦言。
國家一些部門對煤制油一直也是態度曖昧,在叫停與放行間左右徘徊。當許多企業開始放棄煤制油、轉向煤制氣等其他煤化工新方向時,神華的做法有些與眾不同,其直接液化項目拋開了最初的合作伙伴煤科總院,間接液化項目也和談了十年的沙索分道揚鑣,全部都攬在神華自己名下。
“我是支持煤制油的。”原國家發改委副主任、國家能源局局長張國寶在接受《財經國家週刊》採訪時態度很明確。目前,業界都一哄而上去搞煤化工,神華的煤制油路徑相對而言“市場很大,至少不會有市場風險”。
但是,神華的煤制油之路亦並非一帆風順,核心技術的缺失,仍然是其面臨的重大難題。
曾經和神華有過合作的一位煤制油專家告訴記者:“神華説是自主研發,但與其説是研發技術,不如説是挖技術人員,從國內一些研究煤制油的科研院所挖了一些專家過去,這些專家是帶着他們的科研技術過去的,所以對於神華來説並非從零起步。”
不管外界評價如何,神華對煤制油的佈局一直在繼續。神華煤制油鄂爾多斯的兩條擴容線已經開始科研,300萬噸的新疆黑山直接液化項目已經做完科研,另外寧東和榆林的間接液化項目還在繼續推進。
“神華的目的很明確,想打造全國乃至於全球的‘煤化工帝國’。”煤科總院北京分院副院長陳亞飛説。
然而,事情並非如表面看起來的那麼順利,神華煤制油這個新寵兒正在遭遇着新的尷尬。
被質疑的經濟性在包府公路的邊上,一座標有“中國神華”的加油站顯得格外顯眼,其背後就是神華位於鄂爾多斯伊金霍洛旗馬家塔的煤制油基地。神華對外披露,這個自有加油站的消費羣是鄂爾多斯市及神木縣過往車輛。同時,神華西北油化品銷售公司在包頭落地。據悉,早在2010年2月,神華旗下兩家煤制油企業神華煤制油化工有限公司和神華鄂爾多斯煤制油分公司就獲得了成品油批發經營資格。
根據神華煤制油公司介紹,2011年其共銷售油品80萬噸,實現利潤4億多元。今年上半年,神華鄂爾多斯煤制油分公司共生產柴油24.89萬噸、石腦油12.57萬噸、液化氣5.31萬噸,實現利潤2.7億元。
“現在神華鄂爾多斯煤制油項目已經進入商業化運營,作為一家成熟企業給國家繳税,經濟性很好。”電話中,神華煤制油公司副總裁嶽國頗有信心。 但業界似乎並不買賬。國家化工行業生產力促進中心總工程師方德巍就直言:“賺錢不可能,投資太大,技術並不先進,污染問題至今都沒能解決,或者説是無解的。”
不言而喻,質疑多集中在高成本。張維平曾經供職於一家山西的煤制油技術公司,後成立了自己的諮詢公司,他提出,“按每萬噸耗資1億元計算,神華鄂爾多斯108萬噸的項目應該耗資108億元,實際上可能遠遠超出了這個數額。
對於業界猜測的數額,喬寶林坦言,投資的確達126億元左右,而且不包括自備電廠的費用。面對鉅額的成本,每年4億元的利潤顯得微不足道。
對此,喬寶林是這樣解釋的:多數設備屬於第一次製造和第一次使用,無法用一種成熟煉油企業的成本折舊方式來計算,究竟能使用20年還是50年並沒有定論,計算出來的成本也相差甚遠,而煤制油企業的主要成本就是固定資產的折舊;另一方面,國外的設備費用太高,一個閥門100多萬元,甚至更多,而且無法照搬,再加上改造費用就不止100萬元了。“所以,我們現在考量其經濟效益有點為時過早。我認為現在工藝上基本過關了,設備方面還要不斷改進,以後還會有問題不斷暴露出來。”
喬寶林認為,生產線的改造不是一蹴而就的,設備一旦國產化將省去三分之二的費用,這樣成本會大大降低。他還提出,適當地擴大生產規模也是必要的,因為有些部件無法改造,比如反應器,改造就意味着重建,所以可以繼續建設新的生產線,來應用改進後的低成本設備。
另外一個影響成本的因素是税收。喬坦言,煤制油企業繳納的增值税比傳統煉油企業要多得多,煤制油企業每噸油的固定資產折舊約為傳統煉油企業的十倍,繳納的增值税也是其十倍。
還有就是土地使用,傳統煉油是國土資源部門劃撥的,國土資源部門有個目錄,按此範圍可以劃撥土地,但是煤制油作為一個新品種並沒有列入這個目錄,所以並不給劃撥,這部分的土地支出無疑使得神華煤制油成本陡增。
除此之外,中國能源網韓曉平也提到:“目前國際上越來越普及的碳排放交易,也將影響神華煤制油的盈利前景。”如果國際碳排放交易價從當前的10美元/噸提高到50美元/噸,煤制油的成本將提升30%以上。
“最令人擔心、也是對經濟性影響最大的一點就是能否穩定運行,一旦發生運行故障造成停車一次,就會造成少則千萬多則上億元的損失。”提到“穩定性”幾個字時,陳亞飛不由地加重了語氣。
一旦運行下來就不能輕易停車,哪怕是每年一次的檢修都會對成本和利潤產生影響。一些高壓設備和磨損的地方都要更換;而且,加壓的時候要一點點釋放,不能突然停下來,而是從前往後有步驟地進行,僅檢修前的停車就要耗時三四天,這種長達20天的檢修對企業來説也是一筆鉅額支出。
如此細算,有多個方面的因素直接影響到神華煤制油公司的利潤,但採訪中,一些專家認為,對於神華而言,只要處理好,還是有經濟性的,畢竟當前作為項目主要原料的煤炭價格一直在暴跌,這就提高了煤制油的利潤空間。從中國神華上半年年報可以看到,2012年上半年該公司自產煤炭生產成本為149.9元/噸,煤炭銷售平均價格為439.4元/噸。如果按照4噸煤生產1噸油的比例計算。4噸煤的價格為1800元左右,而神華鄂爾多斯煤制油賣出的成品油價格高達7000-8000元,最高的時候到過9000元。
老問題依舊掣肘
除了對經濟性的爭議,一些老問題依然掣肘着煤制油的發展。
四年來,神華煤制油直接液化項目試車了很多次,以致很多人開始懷疑這項技術的可行性,連張國寶在最近的視察中也不斷追問技術是否過關。
2007年年底,神華第一條直接液化煤制油示範項目在鄂爾多斯正式建成。
2008年4月29日,神華的煤制油項目開車試運行,在50%的低負荷運行狀況下,不到7個小時就發生故障。5月5日,在排除部分設備缺陷和調整工藝後,二次開車雖然成功運行了100小時左右,生產出了煤制油生產中極其重要的氫氣,但同時也出現了平衡閥和蒸汽閥異常的問題。此外,在幾次開車試運行中,還出現過備煤漏斗煤粉輸送泄漏等問題。
方德巍是反對煤制油的代表之一,他始終認為煤制油的技術從二戰時期到現在一直是停滯的,“我不贊成做煤制油,當時化工部時期就是堅決反對的,發改委放行煤制油時我也再三反映過,但是沒有了後文”。
神華煤制油公司則否認了這種“技術停滯”的説法,“我們和二戰時期的工藝不同,那時的壓力更高一些。”
陳亞飛解釋説,油的轉化率、反應的壓力、温度是衡量技術好壞的重要標準,如果場地是一樣的,那麼壓力越低、温度越低,成本就越低,但是,降低壓力和温度的技術難度也是非常大的,需要長期的研究、試驗。
用水問題是掣肘神華煤制油的另一難題。嶽國介紹説,神華鄂爾多斯煤制油項目水源地位於100公里外,需要從沙漠裏鋪設專用管道引入廠區,成本高昂。實際上,為解決工業用水難題,鄂爾多斯正在與巴彥淖爾市、黃委會商談跨區域黃河水權置換。
水權置換,就是工業企業為了取得用水指標,投資在國家黃河水利委員會確定的某一灌區內,實施農田節水改造工程,將該灌區節約下的用水指標置換到工業項目上。有媒體報道稱,雙方置換的條件是,鄂爾多斯得到一定規模工業用水,巴彥淖爾則可贏得一定規模煤炭資源。目前,相關方案還在編制之中。
據喬寶林介紹,最初,煤制油直接液化的噸煤耗水量高達10噸,當前改造後的結果是7噸,最佳的狀態應該可以到5-6噸。使用最優化的技術,耗水也不會低於5噸。
“規模大直接造成了耗水量大,取水口的魚都遊不動了。”陳亞飛笑言,“也不是沒有解決方案,如果把一個吸水孔分為十個吸水孔,那麼對河流的影響將會大大減小。”
二氧化碳的排放至今仍然是煤制油項目爭議的熱點問題,並沒有因為CCS的引入而停息。
煤制油直接液化排放的二氧化碳為什麼這麼多?喬寶林的解釋是,煤制油制氫的時候要用碳,只要使用煤就不可避免地排放二氧化碳。一噸煤燃燒產生70%的碳,都要和氧氣結合形成二氧化碳,關鍵要看是集中排放還是分散排放,分散排放更難處理,煤制油是集中排放,因此是可以集中解決的。
喬寶林口中的解決方案就是CCS,但神華煤制油項目的CCS一直處於示範階段,可加以利用的二氧化碳少之又少。“我們主要是看技術和經濟上是否可行,現在主要是經濟問題。當前,國家對二氧化碳的排放沒有明確的制度。但生態效益和經濟效益如果產生矛盾,大部分企業都要選擇經濟效益。”
陳亞飛並不看好神華的CCS解決方案,“CCS做研究而已,不可能把二氧化碳全部收集起來,這麼大的項目,收集幾百萬噸佔比太少了。我認為CCS是個概念性的東西,不太現實。況且技術研發和實際應用的投入太大,本來是為了節能減排,把二氧化碳埋存起來,但是要打壓到幾公里深處,反而消耗了更多能量,得不償失。”
除此以外,令神華煤制油始終糾結的一個新問題是驗收,“煤炭協會組織過一次驗收,請了一些專家過來,但多為煤炭和化工專家,真正做煤制油的專家寥寥無幾,環保部也做過一次驗收,但是針對環境的、煤制油對應部門卻遲遲沒來驗收。”多部門管轄下的煤制油企業竟然找不到一家真正的上級驗收單位,不得不讓神華煤制油和後來者略顯尷尬。
試圖一家獨大如今的神華,油品銷售網絡開始鋪開,一部分銷往本地,另一部分由中石油、中石化“兩桶油”代銷。神華對外説,鄂爾多斯加油站只是第一而非唯一,會繼續向內蒙古及外省延伸。
神華集團公佈的信息顯示,中國神華鄂爾多斯煤制油分公司主要從事煤直接液化和煤間接液化示範生產,主要產品為柴油、液化氣、石腦油等。總建設規劃為年產油品500萬噸,分兩期建設。一期建成投產後,每年用煤量970萬噸,可生產各種油品320萬噸,其中柴油215萬噸、液化氣31萬噸。
採訪中,神華煤制油公司也表示,擴容是一定的,鄂爾多斯的煤制油直接液化項目第一期的土地和各種手續早已審批通過。
神華直接液化的陣營裏還有剛剛做完科研的新疆黑山300萬噸項目,預計是三條生產線,投資300億元。
除了直接液化,神華在寧夏地區也一直致力於煤制油間接液化項目。據悉,神華寧煤400萬噸/年煤炭間接液化項目,已獲政府相關部門通過,並進入科研階段。此項目是寧東唯一一個列入《煤炭深加工示範項目規劃》的示範項目,也是我國最大的間接煤制油項目。
寧東項目是最為坎坷的,前後與沙索合作長達10年,但近期沙索退出,神華轉而選擇了中科院山西煤化所的技術路線。至於退出的原因,陳亞飛説,沙索技術要價高、還要中國政府的承諾,並提出佔一定的股份,而對於股份比例一直未能達成協議,而且使用國外的設備比國內的昂貴。據悉,沙索在北京的辦事處已經撤銷。
神華鄂爾多斯18萬噸間接煤制油項目也在進行之中,其他的煤化工產品,比如煤制烯烴、煤制天然氣、甲醇等也在積極推進。“這些煤化工的技術都是貫通的,在市場和政府都淡漠的時候神華力挺煤制油,並趁機迅速佔領市場,神華又捨得花錢,所做項目幾乎囊括了所有的新型煤化工,形成了規模效應,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做全國甚至是全世界的‘煤化工帝國’。”
但緊隨而來的是又一輪的質疑聲,這一次劍指央企的軟肋——壟斷。“從國家的利益上來講,多元化應該是好的,但是作為一個原來已經掌握了一些資源的企業搞多元化就會被認為觸角伸得太長。”上述與神華有過合作的煤制油專家如此説道。
的確,“三桶油”的格局早已形成,並在大眾眼中構成了固定而又相互制約的模式,一旦神華煤制油形成一定的規模,有可能會影響這種平衡。採訪中,“三桶油”也表示會介入煤化工領域,但暫時並未考慮煤制油。中海油新能源首席科學家肖鋼提出,“煤制油對煤炭的要求很高,不是什麼煤都可以用,石油公司沒有合適的煤礦,做起來就比較蹩腳,但我們一直儲備了相關專家。”
據神華介紹,煤制油直接液化項目對煤種的要求非常高,當初,神華做了很多試驗,最後發現只有極少地方的煤品可以直接液化,比如黑龍江、神東,神華用的是神東的煤,運來後還要進行洗煤等工序。
既然“三桶油”暫時不來爭市場,各煤炭企業顯然無法與神華一爭高下。擅長做坑口發電的中煤集團在煤化工領域的介入本來就少,一些地方煤炭企業如兗礦、山東能源、伊泰、蘭花等雖然紛紛推出煤制油項目,但始終無法與產煤量高達4億噸的“煤老大”神華集團相抗衡。這一背景下,一家獨大、第二陣營簇擁的格局正在慢慢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