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回憶抗洪:這樣的軍隊什麼敵人都能戰勝
中國作家莫言獲得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在莫言漫漫的文學求索之路上,有20多年是屬於軍營的,這裏展示的,就是莫言在軍旅生涯中的幾個片段,我們也許可以從中找到莫言走上成功的某種因果關係。
一
1976年,莫言入伍了,那年他已20歲。他在軍營創作的第一件作品《春夜雨霏霏》發表在保定的文學刊物《蓮池》上。首次發表作品,他興奮,但他更關心的是能不能提幹。後來,幹部科長髮現了他,把他調到訓練大隊當政治教員,教政治、哲學、黨史,説這樣就能提幹。莫言很興奮,乾得很出色,後來果然提幹當上了軍官。當上軍官,他深藏在記憶深處的文學情結依然使他頻頻萌發創作衝動,他繼續寫小説。又發表了小説《民間音樂》,憑藉這篇小説,他考上了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成為一名專攻文學的部隊學員,他的人生命運從此發生重大轉折。
“解放軍藝術學院改變了我的命運!”這是莫言常説的一句話。解放軍藝術學院當時沒有文學專業。1984年,由著名作家徐懷中奉命組建文學系並首任主任。徐懷中主任看了莫言的《民間音樂》後,十分欣賞,根據考試成績,決定錄取莫言。從此,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成為他真正衝向文壇的跑道。
王蒙、丁玲、劉白羽、馮牧、張承志、鄧友梅等依次走上文學系教室的講台,把他們創作的心得、智慧和思想無私地傳授給台下30餘名來自部隊的男女學員。徐懷中主任親自幫莫言分析作品,找出毛病,探尋獨特的創作道路,然後,憑藉自己在文學界的威望向報刊和出版社推薦。莫言説:“這一時期收穫很大,方知文學是怎麼回事,決心搞出一點名堂來。那時寫作似乎已經成癖,一天不寫東西,感到對不住自己,創作欲極強。”
很快,莫言就扔出一顆重磅炸彈:小説《透明的紅蘿蔔》發表後一舉震動文壇,被評論家們譽為“建國以來農村題材小説中不可多得的精品”。徐懷中説,這篇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寫出了中國農民的命運。當時的普通農民的鬱悶心情,苦中作樂,堅韌忍耐,都從人物的活動中表現了出來,思想深刻鮮明。
在解放軍藝術學院學習兩年,莫言創作了中短篇小説《白狗鞦韆架》《枯河》《秋水》《三匹馬》《金髮嬰兒》《球狀閃電》《石磨》等等,同時還參加了當時全軍一項聲勢浩大的文學創作活動《當代軍人風貌》叢書(總參謀部卷)的撰寫,這套為紀念建軍60週年、由鄧小平同志題寫書名的叢書於1987年8月1日由解放軍文藝出版社出版後,反響強烈,其中莫言的那篇《大音希聲》更是被讀者交口稱讚。
莫言從解放軍藝術學院畢業後,經總參首長批准,分配到總參政治部文化部工作。1986年3月《人民文學》推出了他的中篇小説《紅高粱》。這是莫言的嘔心瀝血之作,它顛覆了傳統的抗戰題材作品的模式,呼喚壯美人生,召喚抗日英魂,謳歌中華民族的英雄主義和博大雄渾的大無畏氣概,洋溢着一股前所未有的“酒魂精神”……1986年,莫言閃電般地寫完了“紅高粱家族”中的其它幾個中篇:《高粱酒》《高粱殯》《狗道》《奇死》。“紅高粱家族”被張藝謀改編成電影后,在西柏林電影節上獲大獎,莫言知名度已經超出了文學範疇,人們提到莫言,馬上會説:哦,紅高粱!隨後,莫言的《紅高粱》獲得“首屆總參文藝獎”,1989年11月17日,與遲浩田、馬雲鵬等同志一起,從孫毅老將軍手中接過獲獎證書。他也因此榮立二等功一次。
二
西安近郊某地,駐紮着總參某通信團。1994年6月,我們和莫言慕名前去採訪。下午,在團史館裏,我們瞭解了這個團的過去和現在,同時做出了上陝北採訪的決定。北京吉普載着我們,在八百里秦川的平坦大道上疾馳。
車子穿過蒲城,進入白水縣境,車窗外古老蒼涼的風景撲面而來,那同樣古老的黃土的獨特氣味震撼着我的靈魂。為了給前邊的白水雷牙哨所的戰士買點禮物,我們乘坐的吉普車停在白水縣城中心的十字路口。莫言趁機與路邊一位老人閒聊,問起雷牙哨所,老人説:知道,那兩個娃,有名得很,連我們縣委書記都去給他們送金匾哩!
白水雷牙哨所距縣城據説有40公里,路況很差,折騰兩個小時才趕到。隱藏在黃土溝壑中的哨所,只是兩間孤零零的小屋,一圈黃土的院牆。兩個衣帽整齊的戰士肅立在黃土牆前迎候我們。
我們向兩個戰士贈了書和禮物,然後坐在小板凳上閒聊。兩個戰士有點拘謹,鼻子上滲出了汗水。那個年齡大一點的是哨長張雙喜,河北豐南縣人,1991年底入伍,1992年便來到雷牙哨所。張雙喜紅臉膛,濃眉大眼,牙齒雪白,今年22歲。另一個兵叫宋傑,山東萊陽人,剛入伍的新兵,今年20歲,高鼻樑,大眼睛。莫言看了他的相冊,笑着説:“咱倆是老鄉,我是高密人”。
這是一種特殊的兵的生活,一種表面上看來像小孩子“過家家”遊戲,但實際上卻嚴肅而又嚴酷的生活。無法想象的是,這兩個戰士怎樣在這荒涼的溝壑裏度過他們的閒暇,怎樣度過他們的生日,怎樣度過他們的節日。
戰士告訴我們,他們倆負責着30.86公里的線路,每星期兩次巡線,兩天一個來回。也就是説他們每週裏要有4天徒步跋涉在黃土的溝壑裏。除了特殊情況外,他們一般是一個去巡線,一個看家。莫言認真地聽,仔細地記,不時還詢問,眼睛裏閃爍着同情和愛的光澤。
汽車載着我們到了二連的九號哨所。這是一個“夫妻哨”,是通信部隊創造的一種特殊服役形式。晚上,“盛宴”在“炮樓”下的小院裏擺開,大家圍着一張矮腳圓桌而坐,碰響了手中的瓶子和碗。那個小女孩用油手拍着小肚子,用地道的河南話説她吃飽了。這時,莫言站起來,為她和她的父母高歌一首《九月九》。歌聲在山谷裏久久地迴盪。
夜裏,在湯坪的二連招待所裏,我看到莫言久久難以入睡。一個星期的奔波,行程千里,我們僅僅看了這個團的6個哨所和4個連部,還有50多個哨所,有的條件比看過的還要艱苦。它們在大巴山的高峯上,在商洛山的峽谷裏,在神農架的密林中,在漢江的支汊上,在黃河的拐彎處,在毛烏素沙漠的邊緣上……有的哨所,要攀爬40公里山路才能到達,有的哨所,要划着小船才能進去,有的哨所似乎伸手便可觸摸天上的星辰……正是這些生活、戰鬥甚至犧牲在寂寞與艱苦環境中的戰友,用他們的智慧保障着線路的暢通。
回到北京後,莫言的話更少了。兩天之後,他捧出了孫毅老將軍題寫標題的報告文學:《千萬裏追尋着你》,發表於《解放軍報》1994年7月7日的“長征”副刊,並以全票獲得全軍“慶祝建國45週年國防現代化報告文學徵文”優秀作品獎。
三
1991年,全軍和總參文藝創作座談會相繼召開。總參成立了電視藝術中心後,上級決定把解放軍軍事五項隊的事蹟拍成電視劇,創作劇本的任務落到莫言身上。第二天,莫言換上一套迷彩服,來到八一軍體大隊體驗生活,採訪創作。盛夏酷暑,赤日炎炎,令人唇焦舌燥,莫言在訓練場上、山坡上、體操館裏與隊員同場訓練,其敬業精神着實讓人感動。莫言寫作是快手,半個月後,拿出了四集電視劇本《神聖的軍旗》。八一電影製片廠寧海強導演執導,半年後,這部電視劇在中央電視台第一套黃金時間播出並受到好評。在該劇首映式上,總參領導、廣電總局的領導都對該劇給予很高的評價,一位總參首長對莫言説:“你功不可沒。”《神聖的軍旗》榮獲“五個一工程獎”、“飛天獎”等。不少的地方男女青年看了片子紛紛給莫言寫信,想託他去當兵,到軍體大隊為國爭光。
“到‘前邊’去,到‘最前邊’去!”作為軍人的莫言,面對大災大難和急難險重任務時,總是衝鋒在前,不甘落後。1991年夏天,南京市六合縣新集鄉滁河大堤決口,5米多高的洪峯,咆哮着撲出堤外。一個小時,十幾個村莊和數萬畝糧田變成了一片汪洋。我軍某舟橋連官兵藉着夜幕連續奮戰20多個小時救出數百名老百姓。莫言身穿迷彩服,乘着衝鋒舟與戰士劈波斬浪,以他最見長的細節描寫記錄了一個個與眾不同的故事,那篇標題為《一夜風流》的報告文學發表於《解放軍報》1991年11月19日的“長征副刊”後,榮獲當年全國報紙副刊作品評選金獎。一位評委動情地説,從這篇作品中,我們看到了作家筆下至高無上的人性美。
十幾年過去了,説到當年驚心動魄的抗洪搶險,莫言仍然雙眼濕潤,語調顫抖。他講炎炎烈日下官兵不怕苦不怕死、敢打敢拼的奮勇事蹟;講封堵決口黨旗軍旗一樹起來,就有近百名官兵自動集合在旗幟下投入抗洪戰鬥;講從中央到各地,從地方到軍隊,齊心協力,軍民同心抗洪的壯偉景象。他感慨地説:“我經常想起戰士們忘我救人的景象,這就是我們軍人愛祖國愛人民的最好表現。這樣的愛孕育的軍隊,什麼樣的敵人都能戰勝!”
1997年2月20日,《解放軍報》以一個整版的篇幅發表了莫言的另一篇報告文學《水中之魚》,作品以第二人稱的手法,用一種冷靜而專注的口吻,把裝甲兵指揮學院年僅42歲的抗洪英雄張金垠刻畫得入木三分,與眾不同又令人蕩氣迴腸,使一個真實的有血有肉的先進人物躍然紙上。一個模範人物,在莫言的眼裏,幻化成一條魚,這是對人的一種童話式的迴歸和還原,不僅無損於主人公的形象,反而讓人感到實在可信,耳目一新。
1997年,莫言依依不捨地脱下軍裝,轉業到《檢察日報》社工作。臨走時,他深情地説:“部隊永遠是我的家!”
題圖設計:方 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