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勞教村官任建宇:若能推動廢除勞教我願站出來
審視勞教
任建宇們的案例,一再提醒我們,勞教制度的改革越快越好。讓公民免於非審判的不自由,是我們社會長期以來追求公平正義的應有之義。
作為一種不經司法審判程序而剝奪公民人身自由的制度,勞教可追溯至上世紀50年代。彼時,針對的是“反革命壞分子”和“右派分子”,到上世紀70年代末,勞教的對象轉變為懲罰那些破壞社會治安又不夠刑事處罰的“大法不犯、小錯不斷”的人。
隨着中國法制建設進程的加快,2000年,《中華人民共和國立法法》公佈實施,該法明確規定,對公民限制人身自由的強制措施和處罰,只能由法律來規定。於是,改變勞教制度的呼聲日漲。
歷經十年討論,改革走到十字路口。
2012年10月9日,中國發表《中國的司法改革》白皮書,中央司法體制改革領導小組辦公室負責人姜偉在新聞發佈會稱:勞教制度為維護我國的社會秩序發揮了重要作用。當然,勞教制度的一些規定和認定程序也存在問題。改革勞動教養制度已經形成社會共識,相關部門作了大量的調研論證工作,廣泛聽取了專家學者和人大代表的意見和建議,正在研究具體的改革方案。
勞教制度改革方案,勢在必行。
承德“勞教任務”調查
喝酒後的年輕人有沒有踩鄉政府女打字員一腳?主動投案後有沒有被警察打耳光?刑拘20天后為何又要勞教一年?在有勞教任務的背景之下,一起普通的治安案件再次凸現勞教制度的複雜與爭議
特約撰稿/曾建中 本刊記者/劉子倩
(發自河北灤平)
武永巖和張廣賽怎麼都不會想到,過完18週歲生日不久,一紙決定書,他倆都被勞教了一年。
武永巖和張廣賽兩人都是河北省承德市灤平縣兩間房鄉的村民。2012年7月17日晚上10點半左右,因為好朋友朱勝強在酒店吃飯時踩了鄉政府工作人員陳雪一腳,兩方衝突起來,武永巖、張廣賽、張林楓等七八個好朋友都被捲入其中。結果武永巖和張廣賽被勞教,其他六人未滿18週歲被行政拘留。
讓二人感到不服氣的是,同一件事情,他們先被行政拘留後又被裁定需要“勞教一年”。
灤平縣今年夏季社會治安“嚴打”期間,兩間房派出所“提前60天完成了勞教任務”,這讓武、張兩人懷疑,自己成了“勞教任務”的犧牲品。
11月12日,武永巖的父親向承德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要求撤銷兩人的勞教決定。接受《中國新聞週刊》採訪時,警方和當事人均各執一詞。
禍起“一腳”
白牆,黑瓦,平房。龍光飯店就坐落在兩間房村的東南邊,出門右轉,沿道路往南走,經百米坡路,便到了兩間房鄉政府門口。
2012年7月17日晚上9時許,龍光飯店內人不多,空氣甚至還有點悶熱。
在跟好朋友朱勝強喝了七八瓶啤酒後,武永巖給同一個村的陳健打電話,稱自己和朱勝強喝多了,“來接我們回去吧”。
陳健和張林楓騎摩托車來到飯店,四人並沒馬上離開,而是圍坐在桌旁繼續喝酒、吃飯。
一個多小時後,兩間房鄉政府的工作人員陳雪、趙秋實和劉一雄一起來到飯店,走進一個包間,包間只有半截門簾,且被撩起,斜對着武永巖的那張飯桌,距離很近。
幾個月後的11月8日,陳雪向《中國新聞週刊》陳述,在吃麪條時,朱勝強將一個煙頭扔到她腳邊,但她並未理睬,在此之前她也並不認識這幾個人。
之後,陳雪來到吧枱買綠茶。同時,朱勝強起身去上廁所。飯店老闆娘沈麗(化名)這時聽陳雪説了一聲“你幹嗎踩我腳?”而後就是一陣爭吵聲。
陳雪當時認為是朱勝強故意撞她,並踩了她一腳,態度還挺橫。可朱勝強告訴《中國新聞週刊》,他當時已經道歉了,並在武永巖的勸説下再次道歉,但陳雪不聽,雙方起了衝突。
但陳雪事後對《中國新聞週刊》説:“如果道歉,這事就過去了。”
臨走時,兩方再次口角,老闆娘夫婦再次把雙方勸開,並把陳雪三人送回鄉政府。
陳雪走後,已喝得七八分醉的武永巖對陳健説,這事沒完,讓他回去把張廣賽、武永磊、武明亮、李立軍四個人拉過來。
“武永巖喝多了,但沒有説過來打架。”張林楓事後稱,當時那種情況下他們聽不進去老闆娘夫妻倆的勸告。
十來分鐘後,陳健把李立軍等人拉來,一行8個人來到了鄉政府門口。
“鄉政府的人就可以不講理嗎?”張林楓推着鄉政府的大門喊道。“哐”的一聲,武永巖踹了大門一腳。
住在鄉政府附近的村民李紅(化名)被他們摩托車的聲音吵醒,“聽到一些吵吵嚷嚷的聲音,我以為又是鄉政府工作人員喝酒了,就沒在意,也沒出去。”
聽到喊聲,陳雪與兩間房鄉司法所所長馬榮東一起走到大門處,隔門與武永巖等人爭論起來。
爭議中,李立軍將手上的煙頭彈過去,擊中大門。
老闆娘夫婦再次起來勸解,八人分騎三輛摩托車離開了。可行駛不到200米,幾個年輕人又折回到鄉政府門口,繼續喊着要“評理”。
兩間房鄉人大主席胡秀君打開大門勸他們回去。但張林楓等人認為他的態度也不好,罵了他一句。
兩三分鐘後,兩間房派出所的兩名警察朱利、高飛(皆為化名)來到鄉政府門口。武永巖欲向朱利解釋時,對方説去派出所再説,武永巖罵了對方一句。在混亂中,武永巖等七人迅速離開了。
只有張林楓留了下來。當晚12點左右,他被帶到了兩間房派出所。
頂格拘留
事發第二天早上8點,正在北京賣鞋的武玉旺接到電話,知道了兒子武永巖的事情。
武玉旺沒能打通兒子的電話,於是發短信告訴他們趕快去接受處罰。“不管是對是錯,確實罵人了,(我)當了幾年村幹部,是老黨員,維護法律。”武玉旺對《中國新聞週刊》説。
“武永巖的一則日記裏曾寫到‘恨自己脾氣太大,會改掉臭毛病’。”武玉旺説,兒子小學和初中時成績都不錯。高一時厭學,尚未讀完上學期,便來到北京跟着武玉旺一起賣鞋。
按武玉旺的估計,他們最多被拘留三五天、罰點款,但後來事態發展卻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
18日上午,武永巖、張廣賽、朱勝強、李立軍四人主動來到兩間房派出所,尚在讀書的陳健、武永磊和武明亮沒有同行。武明亮和武永磊後被警察找到。七人被先後送到巴克什營派出所。當天下午三四點鐘,陳健也被帶到了派出所。
張林楓在接受《中國新聞週刊》採訪時説,第一次筆錄的主要內容是“調戲陳雪、打人大胡主席、打警察”,與自己説的不符,拒絕簽字按手印,但他稱被警察打耳光、出言威脅要坐牢,同時被告知簽完字“沒什麼事”。
後來,在修改了六次卻基本沒改內容的筆錄上,他簽了字。
朱勝強透露,做筆錄時,警察説他“不誠實”,不合其意就被罵,半小時後做完筆錄,“沒讓瞅筆錄,警察説和(我)説的一樣。”
李立軍亦稱,做筆錄前先被警察打耳光,做完筆錄後沒怎麼讓看就要求籤字按手印。
事後,灤平警方告訴《中國新聞週刊》,民警依法辦案,並未動手打人,而且如果當事人不認可筆錄內容的話,是不會簽字的,一旦簽字,是會發生法律效力的。
7月18日,灤平縣公安局對武永巖等人作出的《公安行政處罰決定書》稱,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因“尋釁滋事”,李立軍、朱勝強、張廣賽、張林楓、武永巖被行政拘留十五日並處罰款一千元;武永磊、武明亮、陳健被行政拘留十日並處罰款一千元。
因“阻礙執行職務”,武永巖、張林楓兩人被另處“行政拘留十日”。
最終,武永巖、張林楓兩人被合併裁決行政拘留二十日並處罰款一千元;因未滿18週歲,陳健、武明亮、張林楓、李立軍、朱勝強、武永磊行政拘留不予執行。
7月18日晚上10點多,上述六人在家屬繳納1000元的罰款後,被領回家。已年滿18週歲武永巖、張廣賽被送至灤平縣拘留所執行行政拘留。
被質疑的“處罰”
陳雪出生於1991年。今年6月份以勞務派遣的身份在兩間房鄉政府工作,負責打字和收發文件,尚是臨時工,並非網上所傳的公務員,其父母均為灤平縣的農民。
兩間房鄉政府的一名工作人員説,陳雪與同事間的關係還不錯。
武永巖等八人都曾在灤平縣巴克什營中學讀初中,經常在一起玩,但與陳雪三人此前並無交集。八人裏面有三輛摩托車,有空時就騎車去水庫游泳、釣魚。
7月21日左右的一個晚上,武玉旺接到武永巖的電話,“説要被勞教”。他覺得事態嚴重了。
7月26日,承德市勞動教養委員會根據國務院轉發公安部《勞動教養試行辦法》中的“聚眾鬥毆、尋釁滋事、煽動鬧事等擾亂社會治安,不夠刑事處分的”條款規定,決定對武永巖、張廣賽分別勞教一年。
因不服此勞教決定,9月10日,由武玉旺作為委託代理人,向承德市人民政府提出複議申請,10月20日承德市人民政府做出複議決定,維持上述勞教決定。
灤平縣公安局法制科法制教導員馬一騰告訴《中國新聞週刊》,灤平縣公安局在7月26日撤銷了對武永巖和張廣賽的行政處罰,兩人被勞教並不是因為他倆剛好滿了18週歲,而是根據案件情節決定的,武永巖是組織者,張廣賽是積極參加者,而另外六人未被勞教,是“保護未成年人的權益”。同時,馬一騰稱,警察並未打他們耳光,“我們都是依法辦案”。
然而,張林楓、李立軍等人為張廣賽“喊冤”。他們説,張廣賽當時雖然也參與了罵架,但基本是在勸説他們,“基本沒他什麼事”。
在他們眼裏,四歲時母親就病故的張廣賽“挺能吃苦,性格開朗、温順”。
“那孩子很老實,就是好交朋友。”兩間房村的一位村民這麼評價張廣賽。
張廣賽的家由一間紅磚小屋和一間低矮瓦房組成,牆上張貼的報紙已經泛黃,裸露的牆壁被燻黑。他的卧室裏還擺着女友的毛絨玩具,成為房間裏唯一的一抹亮色。
張廣賽的父親張文憲58歲,他告訴《中國新聞週刊》, “(兒子)挺調皮,罵過,也揍過,但從鄰居家牆頭偷跑出去時,從不動鄰居家的任何東西”。
張文憲説,在去年6月,他查出患有肝腹水,在外打工的張廣賽聽説後每月都會給他1000元生活費和醫藥費。
“勞教有任務”
在武永巖和張廣賽被勞教後,武玉旺曾去信訪部門上訪。接訪的工作人員告訴他,兩人被勞教是“趕上嚴打了”。
據承德政府官網上的公開信息,2012年6月30日,承德市召開全市夏季社會治安嚴打整治行動廣播電視會議,對全市夏季嚴打整治專項行動作出安排部署。
承德政府網2012年8月20日標題為“灤平夏季嚴打整治專項行動見成效”的信息稱:嚴打力度把握“狠”,對各類違法犯罪行為,堅持頂格處理,可拘可不拘的堅決刑拘可勞可不勞的堅決勞教,力爭短期內集中懲處一批違法犯罪分子,並起到極大的震懾作用。
信息同時稱,在狠抓嚴打戰果的基礎上,堅持日通報、週考核和周排名,結合各單位嚴打成績進行全局排名、通報。
上述信息還顯示“截至目前,辦理治安案件755起,行政拘留231人,勞教8人”。
承德政府網的另一則信息顯示,截至8月底,灤平縣公安局查處治安案件1096起,行政拘留337人,勞動教養14人。
對於“可勞可不勞的堅決勞教”一類的信息,馬一騰稱,這可能是制定嚴打行動方案的不是專業人士,用語上可能不太明確,讓人產生歧義。“(灤平縣公安局)對於任何案件不會降格處理,該怎麼樣就怎麼樣。”
武玉旺卻認為,先有行政拘留再勞教,是對兒子的“升格”處理,湊了勞教任務的“人頭”。
10月24日左右,武玉旺在灤平縣公安局內拍下了一段視頻和幾張圖片。視頻和圖片內容顯示,在灤平縣夏季社會治安嚴打中,若提前完成勞教任務、行政拘留、刑事案件破案任務等,在“紅旗單位”一欄中貼有“小紅旗”,予以公示。
兩間房派出所於去年成立。在“紅旗單位”中,其提前60天完成勞教任務、提前72天完成行政拘留任務、提前24天完成刑事案件破案任務,被授予三面“小紅旗”,依次排列。
武玉旺告訴《中國新聞週刊》,他拍下視頻並在網上公佈,但過後不久,他再去公安局時,該公告牌已被撤下。
“(勞教任務)這個指標已經制止了,自從我們意識到這個錯誤以後,所有的指標全部都已經制止了。”馬一騰對《中國新聞週刊》説。
“這只是一個指導性的指標,不是説任務,”馬一騰説,她只是知道上述的指標已被撤了,但具體時間不清楚。
承德市公安局政治部宣傳處相關負責人則向《中國新聞週刊》表示,承德市公安局從來沒有下派過勞教任務。
公平還是效率?
“派任務本身就違法,提前完成更違法,違反科學發展觀,這個要嚴重批判。”司法部研究室主任王公義告訴《中國新聞週刊》,如果有指標,為了“湊數”,無罪可能弄成有罪,而“數字”滿了,對真正違法的可能又不處理了,“社會秩序不亂了?國家沒法治了。”
2011年2月,公安部印發《關於改革完善執法質量考評制度的意見》,提出應當要求各地取消 “罰沒款數額”“刑事拘留數”“行政拘留數”“發案數”“勞動教養數”“退查率”“破案率”等考評指標。
而派任務的做法在下面仍然存在。據廣州日報報道,2011年3月15日,廣東省東莞市厚街鎮召開打黑除惡工作動員會,其鎮委書記表示“每個派出所年內要打掉1至2個涉黑惡勢力團伙”。
王公義透露,勞教任務下派存在很多年了,“各地公安局下(勞教)指標是很多年的老問題了,層層有壓力。”而中央發過各種文件批判,至少有20年了,但各地還是存在這種問題。
10月9日,中國國務院新聞辦公室發佈了《中國的司法改革》白皮書。中共中央司法體制改革領導小組辦公室負責人姜偉在新聞發佈會上稱,勞教制度的一些規定和認定程序存在問題,改革勞動教養制度已經形成社會共識,相關部門正在研究具體的改革方案。
作為司法部研究室的負責人,王公義建議勞教改革司法化,“限制人身自由必須由法律設定,未經法律程序,行政機關是不能限制人身自由的。”王公義説,是否勞教要經過司法程序,“勞教制度的改革是誰決定勞教的問題,是行政決定還是司法決定的問題。”
王公義還認為,勞教制度存在社會的效率和公平問題。
“司法化更強調公平,犧牲了效率,公安機關犧牲了公平,但效率高了。”王公義説,比如上述的承德勞教案,要反覆調查,最後把事實弄清楚,過程可能非常複雜,要花很長的時間,最後在判決後可能勞教已經結束了。
“司法化要面臨效率問題,但公平和效率很難兼顧,目前要看社會管理者追求或重視的是什麼。”王公義説。
由夏入冬,武永巖和張廣賽已被勞教百餘天。
11月12日,武玉旺作為委託代理人,對武永巖、張廣賽被勞教向承德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了訴訟,要求承德市勞教委撤銷對兩人的勞教決定,“希望法律還兩人一個公平”。(實習生耿昊天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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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將轉正的青年村官,因言獲罪,被判勞動教養兩年。幾條時事評論,一件印有“不自由,毋寧死”的文化衫,改變了一個青年的人生軌跡,也改變了一個家庭的平靜生活。不過他説,“如果我個人的行動能推動廢除勞教制度,我願意站出來”
本刊記者/劉炎迅(發自重慶)
11月20日,走出看守所的任建宇準備回村。
他還穿着兩天前走出看守所時的一身衣服。回村前,他和女友代進到集市上,買了裏裏外外一整套新衣服。然後,他們將舊的衣服,全部丟進了長江。
一場意外的牢獄之災,讓他失去了15個月的自由,使他成為全國媒體的焦點,也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和多年前的孫志剛一樣,“任建宇”成為促進勞教制度改革的符號。他説:“如果我個人的行動能推動廢除勞教制度,我願意站出來。”
學員編號:4656
一切改變發生在2011年8月17日。
這天,正在上班的任建宇的辦公室裏來了幾位警察,其中一個見了他説:對,就是他!
警察要求任建宇出示他幾天前在網上轉發的一張圖片,兩三個小時後,任建宇找到了。他告訴警察,我沒有修改過,我所發的與我看到的完全一樣。
警察把任建宇和他的電腦一同帶到彭水縣公安局繼續調查。審查了一夜後,警察告訴任建宇可以回去了,並告訴他,以後不要隨便轉發這些東西,任建宇回答説,好。
雖然心有餘悸,但是任建宇認為這件事已經結束了。回村這天,8月18日,是村裏公務員轉正公示期的第一天,任建宇還特地到佈告欄裏去看了下,有他的名字,當了兩年的村官,他終於等到了編制,心裏充滿期待。
然而,幾個小時後,期待就變成了絕望。
當天下午,三名警察再次出現在任建宇面前,並説要對他刑拘。
“我當時害怕,蒙掉了。”他被戴上手銬,到公安局去錄指紋,慌張得手一直出汗,幾次都錄不上。
之後,他被送到彭水縣人民醫院檢查身體,下一站,竟然就是看守所。
看守所登記,問,這是什麼罪名?送他來的警察説,不知道。然後立即打電話問,才被告知:“涉嫌煽動顛覆國家政權。”警察扭頭對任建宇説,你看,你的罪名多大啊。
任建宇隨後被處以“勞動教養兩年”,理由是,“複製、轉發、評點一百多條‘負面信息’”,罪名是“涉嫌煽動顛覆國家政權”。警方蒐集的證據中,還有一件印有“不自由,毋寧死”的T恤衫。
在看守所監房,學員們(勞教者都被稱為學員)圍過來問,得知罪名後都笑他:“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學員們彼此稱呼“同教”,只有叫任建宇時,會叫他:“村官”。
任建宇喜歡用“裏面”來指代勞教所,在給女友的第一封信裏,他寫過一首詩叫《無題》,“微風絮語吹,薄酒品一杯,只求意中人,化作蝴蝶飛。”這四句打油詩裏,頭兩句的第一個字和後兩句的第二個字,合起來就是:“微博求助”的諧音。他記得在新聞裏看過李莊寫的藏頭詩,就學着寫了這首詩,又怕太明顯,將後兩句藏在了第二個字裏。可惜當時女友很慌亂,沒看懂。
除了唱紅歌、站軍姿和勞動之外,他也會亂想,但大多數時候沉默。有次他畫了幅自畫像:面容清瘦,穿着勞改制服,胸前掛個牌子,上面是他的學員號:“4656”。他寄給女友,“看我悲慘的樣子。”
在看守所,他見到了方洪,這個他曾經只在新聞裏看過的人,同樣因言獲罪。看新聞時,任建宇覺得很荒誕,沒想到卻與方洪成了“同教”。
方洪獲釋後,起訴重慶市人民政府勞動教養管理委員會(以下簡稱勞教委),要求法院撤銷對他的勞動教養決定。今年6月,重慶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宣判,確認對方洪的勞動教養決定違法。長期關注勞教問題的律師浦志強,由方洪得知了任建宇的案子,決定出手相救。
任建宇的出路與方洪卻不同。11月19日,重慶勞教委主動撤銷了對任建宇的勞教決定,任建宇重獲自由,第二天,重慶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公開宣判,任建宇訴重慶市勞教委一案,因已過訴訟期限,駁回起訴。
提前9個月,任建宇重獲自由。離開看守所那天,他將棉被和衣服都送給了裏面的一個上訪户。
對於他,這既是再一次意外的驚喜,亦是再一次意外的打擊——驚喜於自由來得如此迅猛,沒有經過太多的磕絆;打擊,則來自於他試圖證明自己清白的努力歸於失敗。
“我都看見了,給十塊錢”
11月21日,返村第二天,任建宇在新浪微博裏説:“回家的感覺真好。現在能真實地體會‘不自由,毋寧死’的含義了。個人的遭遇而言,勞教制度太隨意了,每個人都有危險。”
那天回家,在自家堂屋裏,有人喚任建宇與爺爺説話,他卻推過人羣,兀自走到屋前那片只剩秸稈的田裏,他眼圈紅着,不肯給別人看到他的眼淚。他站在秸稈之間,突然雙手指向天空,沒有言語。
回到二樓久別的房間,他在抽屜裏翻找着過去的回憶,找到一份曾經的學生證,他笑着説,這上面的自己好乖。
25年前,任建宇出生在這裏,並度過了不斷輾轉的求學歷程。
“鄉鎮裏什麼地方好就往什麼地方跑。”他説。家人期望有個好的學習環境,讓他到很遠的鎮裏幼兒園上學,上下學步行,要40分鐘。
升小學時,沒滿7歲,學校不讓上,母親找到班主任,任建宇還記得,母親給對方塞錢,“我都看見了,給十塊錢”。
這所小學不過是鎮子裏一個臨時辦學點,小學三年級時,母親又為他物色新的學校。送出一隻老母雞後,任建宇順利進入另一所較好的小學繼續讀書。
“也是希望我將來能更有出息。”任建宇回憶。作為一個普通農家的孩子,讀書是他唯一的出路,父母希望他能上大學。
小學裏,任建宇“調皮搗蛋,成績不好”,常常只考六七十分。他有時會改成績單,但不高明,有次考了59,自己改成了89,太明顯了,回來就被父親任世六識破,捱了一頓打。
不過小學升初中的聯考,他一下子考了全縣第五名,好幾所中學的老師來搶生源。父親問他有沒有信心將來考大學,他回答:有。
考了全縣第五名,受了重視,任建宇開始“想維護這樣的榮譽”,真正用功起來。初中三年,前兩年走讀,每天早上出門,天還不亮,他打着手電筒,走在漆黑的山路上,一個多小時才能到學校。
他開始喜歡看書,對文學有興趣,作文當過班上的範文,當眾念。
初中畢業,他想去考師範院校,5年制,大專文憑,畢業後可以做小學老師,在當時看來,是個不錯的選擇。但父母都不同意,認為他應該有更好的將來。
他在那時看了韓寒的《三重門》,覺得,哇!這書太好了,太真實了。他也想過當作家,像韓寒那樣。不過他從未投過稿,他總覺得太遙遠。
高考,他順利考入第一志願:重慶文理學院。第一志願是英語專業,但他的英語成績沒達標,就進入第二志願中文系,學費2500元一年,還算便宜。
關鍵是,任建宇在這裏看到了比較篤定的將來,做個老師,穩當平坦。
大學期間,他就意識到自己的性格太直,説話不拐彎,有時會得罪人,但他並不在意。
一次支教,他看到一些村官不按規矩做事,拿人家好處,頗為忿忿:“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
大三時,去一所學校實習,半年下來,他確定自己不適合當老師,“上課寫字太醜,別人一看就不是好榜樣”。
見習村官
大學生任建宇對未來有着朦朧的把握感,但也有猶豫,在正式報考村官前,他去了一家煤礦企業做助理,做些雜七雜八小事情。他覺得很無聊,這樣的未來有什麼意思?
他和女友代進是高中同學,代進看上的就是任建宇的直率,感覺很真誠,但又擔心他太不注意別人的感受。
兩人成為戀人,計劃一起去考村官。但後來女友被分配到江津區某職業中學做了老師,任建宇則被分配到離家很遠的彭水縣鬱山鎮做了見習村官,半隻腳踏進體制內。代進常勸他,畢竟在政府工作,性格要改改,説話注意點,否則會吃虧。
初入社會的任建宇常和女友“聊國家大事”。掛着村主任助理的頭銜,他每月有大量時間都和最基層的人相處,一個熱血沸騰的青年人,有許多看不慣的事:村幹部的勾心鬥角,上訪户不顧自己的尊嚴,扶貧款常發放不到位
他的文學才能在這裏也有了施展的機會,他寫工作報告,有時也為鎮上寫點宣傳文章投稿到報社。
不過既然進了體制內,任建宇還是有所注意,他試圖改變自己,“剛進去的時候也想去表現,好印象,前途。”他想迎合這個環境。吃飯、應酬他都積極去,不怎麼會説話,敬酒時就説:領導,我敬你一杯。再一輪,不知道還能説什麼,只好説“反正要敬你”。
大多數時候,任建宇還是躲在宿舍裏上網,打遊戲。他加入了20多個QQ羣,都是一羣年輕人,討論時事,或吐槽調侃。他覺得這是拘謹生活的一種釋放,帶點熱情,也帶點玩笑。
不過任建宇説自己大多數時間“比較平和”,每次在QQ羣裏看到有人轉發謠言,或者喊口號,就會勸説,沒必要,還給自己帶來麻煩,給批評你的人藉口。
誰也沒想過,這個村子裏罕有的大學生,十里八鄉少有的大學生村官,被鄉鄰們視為榜樣的年輕人,最終被命運推向了這條他不曾選擇的道路。
“進了勞教所,一切都毀了。”
“不怕,真不怕嗎?”
11月24日中午,青霧籠罩江面,任建宇和父親、爺爺,一起到山坡上的五叔家吃午飯。飯前,他跟五娘點了幾道菜,紅燒豬蹄,三仙肉(回鍋肉),都用大碗盛着,他坐下來,沒等別人入席,兀自拿筷子夾起一塊肥肥的肉片,歪着頭刺溜一下吃了,不停點頭:“好吃,好吃。”
他説在“裏面”一年多,吃啥都沒味,也可以花錢加餐,但就是沒胃口。一年多,他的最大變化是,瘦了30斤;而出來後最大的感受是,吃什麼都好吃,香!
任爺爺80歲了,身體不好,這天穿着嶄新的中山裝,抽煙看着孫子大快朵頤,神情卻有些木然。五叔倒了一杯自家泡製的果酒,拿小勺子舀着喝,説着侄子的遭遇,情緒有些激動。
任建宇在一旁勸他少喝兩口:“不怕,真不怕嗎?”
害怕、慌張、焦慮,曾是過去15個月裏主宰任建宇的情緒,現在,他需要一些時間,釋放這些本不屬於他的情緒。
他説,他能提前獲得自由,説明還有正義存在,這個社會還值得一步步向前推進。
11月26日這天中午,重慶陽光明媚,温暖人心。任建宇在自家屋頂聽父親傾訴,被勞教這15個月發生的點點滴滴,其中的艱難和委屈,無奈與痛苦,是對兒子清白身份的信念一直支撐他到現在。
這位只上過兩個月學、靠種地和做泥水工養家的老人,在兒子被勞教後卻異常堅定地宣稱:“(任建宇)怎麼進去的,要怎麼出來。”
“我是個不孝的兒子。”聽了這些,任建宇有些動容,“父親應該得到一個交代,來自於我,更來自於眾所周知的部門!”
他説話時,抿緊嘴角,流露出一種堅韌和無奈的複雜神態。(實習生陳薇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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