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點特稿:四平米的家(圖)
作者:欧阳星凯
4平方米有多大?它相當於一張大號雙人牀的面積,還差一點點才能裝下一整張乒乓球桌,勉強能夠容下4個並排躺着的成年人。
在一幢別墅裏,4平方米可以安置一個大浴缸,或者闢一間小儲物室;而在100多平方米的大房子裏,它差不多是一間廁所。
但有時,4平方米也可以承載一個完整的家:住進一對夫婦,一家三口,甚至一家四口。
在這間房子裏,放一塊寬1.2米、長1.9米的木板,鋪上發黃的褥子和一張涼蓆,就是牀。往牀尾的牆壁上打幾層木板,就可以堆衣物和碗碟。牀對面的牆上再釘上兩個木架子,電磁爐和電飯煲一擺,就可以做飯了。只是,門一打開,人在裏面轉個身都得小心翼翼。
前不久,這間4平方米的“樣板房”來到了北京著名的798藝術區,一下吸引了眾多藝術家、媒體人和遊客的目光。一名參觀者驚訝地發現這間房子“還不如家裏的浴室大”,另一名參觀者走進房裏,想躺在牀上“體驗一下”,但牀太小了,他怎麼也伸展不開。
這間房子曾經就藏在長沙市市中心人民路邊上一幢外牆斑駁的大樓中,住在裏面的是劉結章一家。在周邊打工的人們習慣將這幢4層高、火柴盒形狀的建築喚作“民工樓”。生意最紅火的時候,將近190户農民工家庭同時在這裏租房。和劉結章一樣,絕大多數人的家,只有4平方米。
當歐陽星凱第一次走進這幢大樓時,這個62歲的攝影師震驚得停下了腳步。他找來管理員仔細詢問了一番,發現每層樓的面積大約560平方米。“我算了一下,去掉過道、廁所這些公共空間,每人大概就只剩兩個平方了,吃喝拉撒睡都很不方便啊!”
歐陽星凱決心要記錄這些“城市的寄居者”。記錄的成果,構成一個名為“人民路”的攝影展。展出的有22幅4平方米房間的照片,還有劉結章和另一名房客親手搭建的兩間“四平米”。
如今,在貫通長沙東西、穿過城市中心的交通動脈人民路上,“民工樓”已經不復存在了。它經歷了整改,變成一家商務型賓館,曾經居住在其中的上百户民工家庭早已四散東西。但這些4平方米的家被一一凝固在照片和“樣板房”裏,並隨着攝影展流向了平遙和北京,眼下剛剛到達上海,不久之後,還將流到更遠的意大利,參加威尼斯雙年展。
在藝術評論家鮑昆看來,這些“四平米”盛放的,是一代中國農民工的集體記憶。“小小的四平米里承載的東西太多了,有他們的現實,也有他們的夢想。”鮑昆説。
這兒的房子就像村子裏的鴨棚
事實上,在“民工樓”裏,4平方米還不屬於最小的户型。
最小的房間僅有2.8平方米,放下一張木板牀,門就開不全了,人從牀上下來,走兩步就出了家門。最大的房間則有6.6平方米,在“民工樓”裏,這簡直是“豪華户型”了。
這幢大樓建於上世紀80年代末,緊挨着長沙火車站,曾是某國營單位的辦公大樓。到了2006年,新的承包商來了,將它徹頭徹尾地“重新打造”。大樓的2至4層,原本獨立的63個房間,幾乎每間都被五合板分隔成3個小單間。
這樣一來,整幢大樓就有了將近190個房間。絕大多數房間沒有窗户。每層樓設有男女廁所各一個,洗澡和方便都在裏頭。
有房客説,這兒的房子就像他們村子裏的鴨棚。
頭一回走進這幢大樓時,劉結章只感覺一陣噁心。除了樓梯口懸掛着的一個小燈泡外,“民工樓”裏的光源少得可憐。他跟着舅舅爬上3樓,摸黑走過長長的過道,又拐進一條更窄的巷子裏。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眼可以看穿的房間,裏頭混雜着黴味、汗味和廁所味。
那是2009年秋天,已從湖南婁底老家出來打工10年的劉結章第一次來到長沙,打算跟着做裝修零工的舅舅學手藝。他當時25歲,一無所有,身上僅有的300元還是向親戚借來的。在“民工樓”裏,瘦小的他和舅舅擠着睡一個鋪。
比劉結章早一年入住的虢小球一直記得,第一次走進自己的小房間時,她氣都喘不上來,“就像得了肺氣腫”。“那簡直是像牢房一樣的房子!”她回憶説。
55歲的虢小球來自湖南望城的農村,10多年前,她離婚後一個人來到長沙打工。在這個省會城市裏,她“盡挑差勁的地方住”,省下來的錢,用來供養留在村裏的一對兒女。在“民工樓”裏,虢小球的房間只有3.6平方米,每月房租245元。
“太震驚了,我撞上了一個特殊的民工蝸居體。”2011年7月,長沙最悶熱的時候,歐陽星凱第一次踏進這幢“民工樓”。整幢大樓就是一個大蒸籠,在裏面呆一個晚上,歐陽星凱要換三四件T恤,“每件都擰得出水來”。
他很快得知,一兩個月後新的承包商就會又一次改造這幢大樓。為了趕在那之前為這些民工家庭留下影像,歐陽星凱每天晚上都往大樓趕。他嘗試了好幾種鏡頭,想將這些小小的房間全都裹進相機裏。最後,他選擇了讓房間變形相對較小的魚眼鏡。
照片中,有光着膀子、叼着煙的單身漢,有笑容靦腆的老夫妻,還有緊緊摟着一對兒女的年輕夫婦。屋裏侷促,他們統統都只能坐在木板牀上。鏡頭的邊緣,是扭曲成弧形的門與牆。
一位批評家看過展覽後説,這些照片拍出了房間“殼”的感覺。
當這些逼仄的生活空間被呈現在北京798藝術區寬敞的展廳時,許多參觀者被擊中了。一個長沙人看完展覽後忍不住哭了。他常常經過車水馬龍的人民路,卻從不瞭解在臨着馬路的大樓裏,有人常年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
一個65歲的北京老人在報紙上看到展覽資訊後,3次來到798藝術區。第一次,他在佔地近30萬平方米的藝術區裏迷路了,找不到展館。第二次不巧碰上閉館。第三次終於進入展館後,他在每一幅照片前都要停留好幾分鐘。
“以前我也知道底層人民活得苦,但不知道竟然有這麼苦啊!”老人紅着眼眶説。
一個不懂中文的韓國人看完展覽後,費勁地用英文表達着內心的震撼。他始終無法設想,一家幾口是怎樣生活在4平方米的空間裏的。他想象,那應該是“極其壓抑的”。
“我覺得,人都應該住在這麼大的房子裏。”他伸開雙臂,在身前劃出了一個大圓,那是足足有100多平方米的寬敞展廳。
可能太渴望有個家了,才會把這樣的地方當成家
在昔日的“民工樓”裏,100多平方米足以容納25户不同的人家。可很少有人把這兒真的當成一個安穩的家。大樓裏幾乎每天都有人搬進,有人搬出。絕大多數人都只有極為簡單的幾件傢俱,“幾個編織袋一裝,隨時都可以搬走”。
劉結章卻打算在這兒安個家。與舅舅同住了半年之後,他在“民工樓”裏租下了一個2.1米乘以1.9米的小房間,每月租金255元,準備迎接從村裏過來的妻子,還有9個月大的女兒。
那時,他剛剛成為單幹的裝修工。接活多的時候,一個月賺3000元。“民工樓”裏的房子,是他在長沙能夠找到的“最便宜的地方”。替別人裝修房子時,他整天就想着怎麼就地取材,用別人的廢料,裝修自己的“新家”。
一天,替人拆房子時,劉結章撿到了10多根木方子。他靈機一動,幹完活就背起這些笨重的木材,一個人走了五六里路,把它們統統扛進了四平米。
在緊挨着木板牀的牆上,他先把幾根木方子豎着打起來,接着又打了3層水平的木板。花了整整兩晚的時間,牀尾的上方就豎起了一個木架子。在第一層架子與牀鋪之間,他還特意留了20釐米的距離,“睡覺時讓腳塞進去”。
想着“老婆在小房間裏不好玩”,他跑到廢品站,花幾十元買來一個二手電腦屏幕和機頂盒,再用鋁線自制了天線,木架子第一層上很快有了一台“電視機”。
看着牆壁發黑發黴,“一碰就是一身灰”,他又用撿來的白色貼膜和泡沫板貼滿牆壁。屋頂上昏暗的小燈泡也被他換成了兩根36瓦的雙燈管,這個房間一下子成為整幢大樓裏最明亮的一間。
“其實一個小小的房間,也可以變得這麼充實嘛!”一個月後,當妻子何玲抱着小女兒到來時,她驚喜地發現,四平米已經有了“家的模樣”。來串門的鄰居總是笑眯眯地將他們家打量一番:“哇,你們搞這麼多架子,堆這麼多東西,是不是打算在這裏長住啊?”
“可能太渴望有個家了,才會把這樣的地方當成家。”皮膚黝黑的劉結章靦腆地笑着説。認識妻子的時候,他只有18歲,何玲15歲。他們都早早地離開了老家的村子,“借別人的身份證”,進了廣東中山市同一家機電廠。
在陌生的異鄉,兩個年輕人很快相戀。3個孩子相繼出生,一家人卻始終居無定所。在中山打工時,他們住過10人一間的集體宿舍、不設廁所的小平房,也睡過低矮的小閣樓。
2005年,劉結章曾拿出他打工攢下的所有積蓄,和朋友合夥開了一家燈具加工廠。日子沿着上升的軌道一路奔跑,直到金融風暴來襲,廠子倒了。
如今,在長沙這4平方米的小房間裏,他們開始像鳥兒築巢一樣,裝飾自己的小窩。每次幫別人裝修房子的時候,劉結章都要留意有沒有什麼“好東西”。
他曾經帶回一幅中國地圖、兩個燒水壺,還有一盞能夠讓房間暖和起來的強力照明燈。
“其實就是個臨時的住所,但他們真的把它當成一個温馨的家。”走進劉結章的房間時,歐陽星凱看着“滿滿的家當”,感到很意外。這個攝影師還漸漸發現,一些房客在自己的小窩裏生活得“有滋有味”。
50多歲的王而吾和妻子都在長沙做保潔工。小房間狹小壓抑,他們就一塊兒把整個房間的牆面刷成了湖綠色,“看上去就舒心多了”。
虢小球則特別享受在自己的房間裏做“小鍋菜”。她常常感嘆,在工廠裏打工的那幾年,“大鍋菜讓她吃怕了”。屋裏轉不開身,她就把電磁爐搬到過道里“搞飯吃”。但“民工樓”禁止使用大功率電器,管理員突擊檢查時,虢小球就躲回小屋,“坐在牀上炒菜”。
“只要吃上自己做的‘小鍋菜’,心裏就甜蜜蜜的。”虢小球説。
“這些家庭都生活在一個個殼裏,像蝸牛一樣。”鮑昆曾這樣評價照片裏的生活場景。也有人解讀説:“殼,不就意味着一種私人空間庇護下的安全感嗎?”
家裏收入好點的時候,何玲最喜歡買一支白色的百合,或幾支鮮紅的玫瑰。往剪開一半的可樂瓶子裏一插,四平米里就充滿了清新的味道,還多了一點“浪漫的感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