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院裏祖孫情:一無所有者的饋贈(圖)

當同齡女生湊在一起談論星座、護膚還有男朋友時,26歲的國秋有些插不上嘴。她單身、不化妝、不知道自己的生日——許多年前,她是被遺棄在江西省貴溪市社會福利院的女嬰,如今,她留在那裏守護另一個孤獨的生命。
沒人説得清她的來歷。“國秋”這兩個字,還是一位不相干的老人給予的。兩人的生命本沒有太多交集,但在老人的暮年,他們的關係卻變得緊密。
南方的冬夜陰冷潮濕,國秋還是把房門留了一道縫,怕自己睡得太沉,聽不到隔壁的動靜。一牆之外,住着那位老人李義。慢性支氣管炎把90歲的他困在房間裏,他説話時胸口呼呼作響,夜裏總咳嗽,連下樓都費勁。
兩年前,她成了這位獨身老人的“孫女”,晚上睡在“爺爺”隔壁用石頭倚住才不會搖晃的木牀上。連李義都覺得奇怪,只要自己一咳嗽,不用叫,國秋就從隔壁過來,掏出牀下的痰盂湊到他旁邊。
和國秋一起長大的姐妹,大多已經離開這裏,可她依然留在老地方。她更喜歡用“家”這個字來稱呼這裏。她在水池旁跳過皮筋,在宿舍樓裏捉過迷藏。她偷摘過種在廁所旁邊的枇杷,爬過花園裏的板栗樹,如果不小心被當時的園丁李義看到,就會聽到一聲氣急敗壞的“沒熟,吃什麼吃!”
要過許多年,李義才會知道,最後回饋他的不是板栗,而是國秋。

不過,在此之前,這對祖孫之間並沒有太多交集。那時,他是福利院裏不苟言笑的園丁,成天圍着果樹和菜地轉,很少和孩子們説笑。國秋是福利院裏不起眼的小女孩,留着男孩子一樣的短髮,個頭矮,不愛説話,並不是姐妹們中最招人疼愛的那一個。
學校裏,總有閒言碎語圍繞着這些福利院長大的孩子。和同學發生矛盾,她不敢大聲吵架,生怕對方説出“沒人管的孩子”這種難聽話。她曾經有些羨慕地看着姐妹們被人領養,離開福利院,再回來時已經是很光鮮的樣子。一個人時,她託着腮發呆,想着什麼時候“突然冒出一個人來認我,會是什麼樣子”。
但她並沒有因為自己的身世而變得自怨自艾。“生是註定的,自己的選擇改變命運。”她説。20歲的夏天,在身份證上的生日到來時,她用自己賺的錢買了一部手機作為禮物送給自己。
這個剛到福利院時什麼也沒有的女孩,逐漸擁有了許多東西。晚上,她和9個姐妹睡在同一張牀上。白天上學路上,她揹着失去雙小腿的“妹妹”飛快地往前跑。“六一”兒童節時,福利院的孩子過集體生日,每人兩套新衣服,還有3個白煮蛋。
福利院裏的護理員代替她們的父母,去學校開家長會。而這裏的孤寡老人,就成了女孩們的祖父祖母。2002年,國秋要去南昌上中專前,67歲的獨身老人施乾美把國秋叫到自己的房間裏。施乾美雙目失明,福利院的人都稱他“瞎子爺爺”。沒有經濟收入、靠福利院救濟的他,從兜裏摸索出一張折了兩折的100元人民幣放在國秋手上。
“在學校的時候好好讀書,不要跟別人爭吵,注意身體。”他叮囑着。不善言辭的國秋不知道該説什麼,只是應了句:“哦,好。”
幾年過後,施乾美已經去世,國秋回憶起他時才説:“他對我很重要。我沒有親人,只能以這裏為家。在大家庭裏生活,有人對你好,自然而然你就想回報他。”
連鬼故事都害怕的國秋在南昌讀書時,選擇了殯葬管理專業。除了收入高外,年紀輕輕的她已經在考慮“以後就不嫁人了”。她覺得學了這個專業,就沒人敢靠近她了。她習慣了一個人,不希望再有別人突然闖入自己的生活。外人眼中的她很“酷”,甚至有點孤僻。
但一回到福利院,她又變回了平易近人的小女孩。一到寒暑假,她就回福利院看施乾美。她攙着老人下樓散步,帶他去附近的教堂做禮拜。老人看不見,她就用語言給他描述沿途的風景:“爺爺,這裏有個好大的花園哦,裏面種了棵好大的桃樹,邊上一排還有橘子樹哦。”
每次見面,施乾美都像那些上了歲數的人一樣,不厭其煩地叮囑這個晚輩“好好做人”,“為人處世要平和一些”。可國秋並不覺得厭煩,因為難得有人願意跟她説這些話,別人在生活上如何照顧,也不會“像對待子女那樣對你”。
接到施乾美去世的電話時,國秋已經畢業,在貴溪市迴歸園裏工作了兩三年。她負責開靈車,給遺體化妝、穿衣。第一次接觸遺體,她感到刻骨銘心的冰冷。最初,她不停地洗手,不吃煮得爛爛的肉和雞爪,一到晚上就想“家”。後來習慣了,空閒時一個人坐在殯儀館大廳的電視機前看動畫片,她還能笑出聲來。
施乾美的遺體,是國秋親手送入火化爐的。動手前,這個專業的入殮師突然腦子一片空白,只記得自己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施乾美去世的那個夜晚,她自願作為老人的孫女,在遺體旁邊守了一夜,最後怎麼睡着的都不知道。
生前,施乾美曾告訴國秋,死後不想再受任何束縛。國秋遵從他的遺願,站在橋上把骨灰撒入橫穿貴溪的江裏。她記得那天天空下起了雨,風颳得很大。
守夜這件事很快傳進園丁李義的耳朵。那時,他已經無法工作,留在福利院養老。他曾經把親戚的兩個孩子帶在身邊養活,但他們成家後都離開了,只有逢年過節才回來看望,往他口袋裏塞錢。
“我一個90歲的老人還要錢幹什麼,我要的不是這些。”他大聲説,胸口呼嚕嚕直響。
國秋和施乾美的故事讓灰心喪氣的他又看到了些許希望。他本來對這些在福利院長大的孩子存有偏見,覺得缺少家庭教育的他們冷漠、自我。因為國秋,他改變了看法。在院子裏散步遇到時,他開始找她聊天,還張羅着要給她介紹對象。
在這個小城市裏,國秋身邊的同齡女生大多已經成家。為了照顧她,民政局領導把她調到行政大廳民政窗口工作。她終於從10公里外的單位宿舍搬回了“家”,福利院還為這些孩子保留着房間。
國秋記憶中“好大”的福利院,如今似乎變小了。站在陽台上,她一下就能把這裏看得清清楚楚。曾經長滿橘樹、桃樹、梨樹的果園已經被新建的老年公寓取代。她不用再和姐妹們擠在一張牀、一個房間了。因為那些一起長大的姐妹,已經像蒲公英一樣,離開了大家庭。
國秋依然住在這裏,她覺得有些孤單。沒事時,她上網“種菜”、繡十字繡、自己打籃球,或者陪福利院的小朋友玩。這些智力不健全的孩子,看到陌生人就興奮地揮着手喊。國秋覺得他們似曾相識,那種呆滯、無助的神眼,一直盯着人不説話的狀態,像極了小時候的自己。她給他們買零食,還跟他們聊天,即使他們聽不懂,但國秋知道,只要有人陪在身旁,他們就會開心。
落單的人還有老園丁李義。以前,他從不讓孩子們去家裏玩。如今情況不一樣了,他難得下樓,國秋就常去他家看望。女孩不愛説話,李義主動找話題,和她聊自己在電視上看的戲、講自己年輕時的經歷。國秋突然覺得,這個老人也沒有傳言中那麼不近人情。
那時,李義患上慢性支氣管炎,説幾句話胸口就像風箱一樣響。兩人熟識後,他試探性地問,夜裏咳嗽起來一個人很難辦,冬天時能不能搬到他家裏住,晚上睡在另一間屋裏照顧。
國秋答應了。身邊的朋友不住地勸她,一個未婚女孩和無親無故的單身老人住在一起,這要是傳出去,名聲可不好。一起長大的姐妹也很疑惑,小時候李義也沒對你怎麼樣呀,現在你幹嘛對他這麼好?她只當沒聽見。
入冬後的晚上,國秋在自己的宿舍洗漱好,就到爺爺家照看。天氣好的時候,國秋扶他到陽台上曬太陽,又怕他衣服穿得太多身上發麻,給他揉胳膊。有一次在外面相親,李義突然打電話來,她騎上電動車就往回趕。
有了這樣一個孫女,李義的“心裏很歡喜”,覺得自己就像帶了個小孩子似的,精神也好起來。國秋出門時,他總是喋喋不休地叮囑:“千萬不要勇字當頭,不要以為自己很厲害”,“吃飯的時候不要落在最後”。他教國秋打算盤,還把植物嫁接技術傳授給她。
這個看上去有些嚴厲的老人,實際上很細心。有一年,國秋的單位組織去雲南旅遊,大家都説要帶菜,怕去那邊吃不習慣。李義打算給國秋煎點鹹魚帶在路上吃,因為“大家都帶菜,就你不帶,光看別人吃不好”。可國秋擔心他身體不好,就是不讓他弄。
兩個人像真正的祖孫那樣在福利院裏生活着。國秋和“爺爺”曾在陽台上照過一張合影,李義笑意盈盈地坐在椅子上,國秋蹲在他跟前託着腮,畫面裏還有一盆他新種的月季。李義把照片珍藏在桌子玻璃板下面,他最重要的東西都在這張照片裏了。
國秋則把照片收藏在相冊裏。那裏面,還有很多屬於福利院的美好記憶。一次,公寓樓翻修,她在雜物中看到了許多姐妹們兒時的照片,就把這些已經發黃的照片全撿了回來,一張一張插入相冊裏。
如今,想要聚齊照片中的人,只有在每年的正月初九了。這一天,一起長大的姐妹在福利院有個約會。國秋在老地方等着她們帶着丈夫和孩子回來赴約。她是其中少數幾個沒有結婚的女孩,站在人羣中卻不再感到孤單。
時光倒轉20多年,那時,福利院剛成立沒多久,一起長大的女孩有10個。頗通文墨的園丁李義給十姐妹起了詩情畫意的名字,第二個字連起來,就是“春花滿月紅,秋果累枝黃”。李義和國秋之間的緣分,最初就從那個“秋”字開始。
這些女孩有了屬於自己的名字,開始了各自的故事。二十幾年後,她們之中,有人被收養去了國外,有人嫁到外地,留在本地的也大多忙自己的事情,想要湊齊這句詩,已經不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