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寶蒞:一部當代生活版的《論語》

倪萍託友人帶給我一本《姥姥語錄》,屝頁中寫道:“這是我最想送你的一本書,因為我們是“一村人”,書中的一些話,你最懂”。我與倪萍的姥姥家都在山東最東端的榮城市,倆家是鄰村,從小都由一位不識字但名字很有文化、一生圍着鍋台轉卻智慧超羣、身材矮小然而一生高能量釋放生命光和熱的姥姥牽手,在她那百聽不厭的人生語錄教誨中一路走來……
當晚我一口氣讀完《姥姥語錄》。夜深人靜、萬物俱寂,我把書中姥姥講的每一句話,還原為從小聽習慣了的那些熟悉的膠東語音在頭腦中一幕一幕地回放。此時,這些極樸素的大白話和那久違的鄉音,猶如天籟之聲在與蒼天和靈魂對話中發出空谷足音,彷彿讓我置身於天地之間,在這位世紀老人的引領下,俯瞰人生的崇山峻嶺,探尋生命的江河激流,感受生活的陰晴月圓……
一
姥姥説:“天黑了,誰能拉着太陽不讓它下山?你就得躺下。孩子,不怕,多黑的天到頭了也得亮。”“你和天對抗試試?天下雨了,你用多少盆兒、多少桶也接不住那些個水。”多麼尋常的道理,智者是不與天鬥,不違背規律的,但又有多少人能從中看透生死名利,順應時勢?姥姥認為,天黑了遇到了擋不住的大難,就不要無謂地抗爭和消耗。這並非消極,一切聽天由命,而是要順時順勢,等到天亮了,有了希望了,再繼續往前走,而且“人活一輩子就是往前走”。
那麼,人往前走的目標在哪兒?那就是“上山頂。”姥姥説:“沒有便罷,有能力為麼不上山頂去看看?一輩子在山溝裏轉有麼意思?山頂上看的東西和山底下看的就是不一樣,半山腰都比山溝強。人都是一輩子,可山頂上的人活的就是山底下的人的好幾輩子。”可見,姥姥的“上山頂”不是攻城略地、佔有高峯溝壑,不是貪圖安逸、盡享榮華富貴,而是為了領略登高望遠的人生境界,體驗攀登超越的成功快樂,追求人生“無限風光在險峯”、“一覽眾山小”的大境界、大氣象。
如何“上山頂”?姥姥説:“日子得靠自己的雙腳往前走,你看誰能幫你搬着你的腿走路?你爹你媽也不能。”“人就像種麥子,春天撒上種子,一直到收成,如果都是大晴天,不下雨不颳風連個陰天也沒有,你試試?來年收的麥子肯定是癟的。”在姥姥看來,“上山頂”要靠個人一步一個台階往上攀登,要經歷生活風吹雨打的歷練,而且“上山頂”不只是限於“偉人”和“英雄”,是每個普通人都能做到的事。因為“哪個人生下來就直接在山頂上?都是從普通到不普通,除了皇上。剩下的不都是從山底下開始往上走的?”上山頂也並非都要登同一座山,並不是讓大家都比着爭着搶着去做大官、當大款、出大名,而是“使出所有的勁,登自己的山”,去做自己喜歡自己認為有意義的事情。姥姥説:“只要你知道上哪兒去,去幹嗎?這個道就不白走。”就是説有目標、有追求、有夢想的人生才有意義,生活才充實而快樂。
“上山頂”,何謂大山、何謂小山?姥姥心裏有兩個秤,一個大秤和一個小秤,她的大秤是人人都可以稱的,叫公家的秤,是以大多數人的利益和公平為準星的,小秤是自家的秤。姥姥的兒子在部隊犧牲了,悲傷讓她一夜之間満口牙齒變成粉末,但是見到部隊上的領導,她沒有眼淚,面目平靜、嘴角翹起,好像一直在微笑。作為母親姥姥如此的剛強堅毅,緣由她把兒子放到了國家這個大秤上稱,認為有分量有價值。她説:當兵的就是這個命,要國家先使咱再使。
姥姥“人生就要上山頂”的理論十分通俗,卻道出了千百年來人們苦苦思索的人生價值追求的大道理,無不閃耀着唯物辯證的思想光芒。智慧是什麼?智慧要求有遠見,有眼光,要求對事物整體性把握和規律性的認識。姥姥是一個有大智慧、大情懷的人。
二
幸福是當代人執着追求而又十分焦慮和迷茫的問題。姥姥的回答:“你知道什麼是幸福就是福。”這句話對幸福的解讀十分精闢。追求幸福首先要知道你的人生要什麼?當今社會慾望膨脹,人們往往得隴望蜀,迷失在幸福價值的追求中。大學者季羨林奮鬥一生,晚年過着儉樸的生活,常人看來也沒享什麼福。姥姥不以為然,説:“這麼個過法對他可不是遭罪,人家這就是享福。罪和福一人一杆秤,對季老頭來説,不寫書、不看書就是遭罪,守着書睡覺比守着錢睡覺享福。”姥姥的話一語中的,幸福沒有固定模式,幸福的感受在於心靈的狀態。同時幸福如甘蔗沒有兩頭甜,得到總是要付出,姥姥説:“你看挑擔子的人,兩頭得一樣沉才能走得遠。”再是,只有感受到了幸福才是福。姥姥説“樂就是福”,如果你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不樂,你有再好的條件再好的生活,那也沒有享受到福。
那麼如何獲得幸福?姥姥認為,給予是幸福。説:“麻煩別人自己心裏是苦的,幫着別人自己心裏是甜的”如果你的給予沒有達到滿意的效果呢?姥姥説:“不用凡事都過秤,心到了,秤就準了,秤最公平。”認為快樂是比較出來的,説“什麼日子都摻和着過,對比才知道好賴。”、“不看看牀上躺着的,不知道自己能坐着有多好。”姥姥覺得自己九十多歲了,還能滿地走,很幸福、很知足。知足不糾結、不抱怨,來自於對事理的通達。姥姥勸導倪萍離開電視主持人的位置,要適應銀屏下生活的平靜,説:“上後廚熬飯、切菜就不像在門口招呼人吃飯,來的人越多越好,你怎麼喊都行,到後廚了還喊那就是個彪子(傻子)。就是説人處於不同的位置,就有不同的行為和影響,如果對此不明瞭,只是一味地前後左右比較,就會失衡有落差,就會自己給自己製造不愉快。
獲得幸福還必須有一顆感恩之心。在那物質貧乏的年代,姨姥爺聽説倪萍放假回老家了,從自家菜園裏摘了一筐帶着花的黃瓜紐兒,十幾裏山路一溜小跑,進了門喝了瓢水放下筐子就走了。這一筐黃瓜讓剛強的姥姥掉下了眼淚,心存感激、温暖了一輩子。幸福的人會惜福,永遠珍惜已有的。人多擠小房子的時候,姥姥説:“真曖乎,人身上的熱乎氣兒擠在一塊兒都趕上暖氣了。”住大房子的時候也説好:“一人一個家,一屋一個樣,多敞亮”。如果一個人“穿着棉襖盼着裙子,穿着裙子又想着棉襖”,永遠處於失衡狀態是不會幸福的。
問姥姥“生為女人一生沒有穿過裙子,遺憾吧?”
姥姥説:“怎麼沒穿?圍裙不是裙子?”
幸福是快樂和意義的結合。姥姥在自己覺得有意義的生活方式裏,快樂地享受着它的點點滴滴,從而她能把圍着鍋台轉的圍裙,看成是自己人生飛揚的舞裙。多麼美妙的比喻,多麼深刻的喻意!姥姥是一個知道幸福真諦並擁有感受幸福能力的人。
三
姥姥是一個農家婦女,最具活力最具創造力的生命是在地頭、灶頭、炕頭度過的,過日子是她的本分,也可以説是她一生追求的事業。窮的時候她把日子過得誰都羨慕,家裏永遠雞鴨成羣,瓜果成行,兩排大瓦房裏外鋥亮,是村裏第一個換上玻璃窗的人家。姥姥過日子用心用腦,每頓飯都使心做,撒把鹽鹹淡正合適,一把柴禾能四用。她説她煮的可不是一鍋飯,她養的是一家人的性子。姥姥在尋常的日子中自得其樂、充滿生活的情趣,她讓審美回到日常生活中,使普通的農家日子塗抹上詩的韻味和畫的意境。
姥姥説“不論是大家還是小家,先把人弄好了,啥就都好了”。讓一大家人各得其所、和諧相處、其樂融融,並非易事,姥姥卻從中游刃有餘,她的拿手絕竅是一碗水端平,説“管上哪都一樣,一碗水端平它就不灑。”和諧是因為氣順,氣順不在於實際得到多少,而在於是否得到公正對待,是否受到尊重。姥姥説:“管哪兒的皮都好撕開,就是臉皮不好撕。撕一快你試試?這一輩子臉上都有塊兒疤。”倪萍母親給女兒和兒媳各買了一件羽絨服,女兒的質量好,兒媳的質量差。姥姥指着母親的頭説:你真是個彪子(傻子),真不會辦個事。你不給媳婦買沒有錯,但你這麼比着給你閨女買好的,給人家買糙的,你是給人家買了一肚子氣。姥姥最懂管人管心,以心換心。她説“你把保姆當外人,人家能把你當自己家人?”在她眼裏不論兒媳還是女婿都是自家人,然而實際生活中她對待“一家人”並非不加區別一鍋煮。她説:“聰明的婆婆對媳婦要比對兒子好。”倪萍調侃姥姥:你該上國務院去上班,給總理當個助手。姥姥回答:你當我不能啊!姥姥的自信緣由她掌握了治家理事的根本。
姥姥説:“你們城裏關門堵窗地自己過,大臉看小臉有個啥意思。”她的日子是開放式的,家裏有了新鮮東西,早年甚至是煤炭也一家一盆與鄉親們分享。來到北京,她為季老做棉衣,要給作家張潔送大饅頭,東西不在多少,禮物不在厚薄,送出去的是歡喜,收到的是温暖。倪萍第一次掙了一萬塊錢,拿給姥姥看。姥姥説:“錢這個東西,越看越多。我看了就等於你掙了兩萬,再給你媽看就等於三萬了,再給你哥看就是四萬了,歡喜成了四倍了。”姥姥的理論是錢和東西都要流通,愛是不怕分的,“愛越分越多,愛是個銀行,不怕花錢,就怕不存錢”。姥姥認為快樂是在流通中增值的,當然如何流通也是有分寸的。蘋果豐收了,根據關係遠近、情分大小,分裝大筐和小筐,天黑以後送鄰居,怕的是白天讓人看見,分出厚薄,好心辦了壞事。與人交往,她凡事替別人着想,她説:“多窮的人都有臉。”即使給要飯的人東西,姥姥都説:“別嫌乎,我吃不了,你幫乎着我吃吧!”
姥姥説:“多貴的東西都趕不上人貴”,她過日子不是過的財物,而是過的人,深知最大的財富是有好後代,這是用不完的金元寶。當年給生產隊剝花生種子,有的“聰明”人用自己癟花生偷換生產隊的好花生。她説:“好種子結好花生,孬種子結小花生,孩子也是,種下什麼種子就長出什麼果。我要是做那‘聰明’事兒,你們都看着,長大了就不聰明瞭。”她甚至不惜用當時十分金貴的一個麪糰放着發黴,讓幼小的倪萍牢牢地記住偷來的糧食吃不得。姥姥愛孩子愛得有分寸,愛得長遠,説:“一個孩子穿十件棉襖,那不燒壞了”,她給予孩子們的是良好的品德和自立能力這一永遠刷不嚗的銀行卡。姥姥的懷抱很神奇,從中走出的十幾個子孫後代個個優秀,也讓姥姥獲得了用不完的金元寶,晚年盡享子孫兒女福。
姥姥沒上過學,不認字,她沒有當今婦女職業成功帶來的多姿多彩的人生,沒有享受到社會榮譽帶來的風光和榮耀。然而,她依據內心樸素的準則,遵循生活的德性,運用人生的智慧把普通的日子過得紅紅火火,風生水起。誰又能説她沒享有體面的生活和人格的尊嚴?誰又能説她不是站在生活的山頂,仰望天空、無愧人生的成功人士?
四
姥姥一生崇尚“念大本書、寫大本字的人”,實際上她一生為人處事之道,對於後人就是一本享用不盡的大本書。讀《姥姥語錄》通俗易懂,都是大實話,但細細地回味其中藴含着豐富的內涵和高深的哲理。它以人性最原始最本色的方式,上與老天、下與心靈對話,述説自己心中的“神”。當把她那些散落在各處的妙語成珠一一穿引梳理起來時,會驚歎地發現姥姥隨情隨意講的生活話語,竟如哲學家般命題突出、邏輯思辨、體系周嚴,以其客觀唯物的世界觀、剛健有為的人生觀和助人為樂的幸福觀,深刻回答了現代人缺失而急需解決的如何安放好自己的靈魂等安身立命的大問題。姥姥語錄可貴之處,還在於它不是坐而論道,而是來自於實際的體認和道德的踐行,不是“説”出來的,而是“做”出來的,它讓“理”回到生活中,充滿了民間的智慧魅力,其作用如鄧小平同志所説:理論要精,要管用。
讀《姥姥語錄》,書中的每一句話都讓我感同身受,描述的一些生活場景竟像是在回放我的前世今生的老電影,因為我們生活在同一片熱土,同有一個普通而神奇的姥姥,擁有相同的情感經歷。我的姥姥也常年患哮喘病,但一生勤勞,十分要強、“愛好”,常教導我們:“腳一耪,心一橫,人家能,咱就能。”“人一輩子要手心向下,不能手心向上”,向上是受人施捨,向下是給予別人。她説:“有福之人是能夠給別人福的人”,認為坐享其成,不勞而獲那不叫有福,能夠給別人帶來福的人,才是真正有福,還言之鑿鑿,一個有福的人至少能夠讓十個人享他的福。她總是把日子過得五花六葉、有滋有味,剪出的大公雞窗花,微風下兩個雞頭同時向下搖動,猶如生動的鬥雞場景,讓破舊的農舍充滿情趣和生氣。家人出行從來都是吃着姥姥包的餃子帶着温暖上路,回家不論多晚都有熱湯熱水等着,讓家永遠是心靈的歸宿、美好記憶的珍藏。姥姥一生節儉,常告誡我們:“一分錢會難倒英雄好漢”,但她從不圖慕金錢和財產,嫁姑娘娶媳婦看中的是人,説:“好女不穿陪嫁衣,好男不吃分家飯。”她一生崇尚知識,不信神、不信鬼、不迷信,倡導厚養薄葬,説“我死了,你們千萬不要弄那些格外的事,人死如燈滅”,但卻信奉神明在上,敬畏天地規律。小時候,姥姥一遍一遍地給我們講那些貪多無厭、始亂終棄、不孝之人受雷劈、遭天火懲罰的故事。她每次講述都神態嚴肅、聲情並茂,讓你好像能直接感觸到老天爺懲惡揚善的神奇力量,我常想聽着姥姥故事長大的後人,是一輩子不敢為非作歹的。姥姥去逝已二十週年了,但至今其生命氣息仍綿綿不絕、縈繞左右,她的那些老話和箴言時常跳入腦海影響着我們的行為。
其實不只是我,《姥姥語錄》在眾多人的心中引發了姥姥回憶熱,成為一種文化現象。由此可見,書中的姥姥不僅是倪萍的,還是大眾的,她的身上傳承了我們民族共有的文化基因,吸收了這片土地的日月精華,凝聚了民間羣眾的豐富智慧,並通過長期的言傳身教、耳濡目染,使其生命精神熔鑄到子孫後代的肌體、流淌在我們的血脈中。一個社會一個民族建立共有的精神家園,需要自覺地倡導共同價值追求和普遍的文化認同,而任何一種價值觀的確立,都需要同人們日常生活聯繫起來,讓人們在實踐中感知它、領悟它。從這個意義上説,《姥姥語錄》可以看作為我們構建核心價值體系、建設共有精神家園的生活版《論語》。(山東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兼省文明辦主任 劉寶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