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西”扶貧後記
作者:李柯勇、张汨汨、张泽远、张亮
新華網北京12月30日電(記者李柯勇、張汨汨、張澤遠、張亮)大雪落在六盤山上,2012年冬日的清晨寧靜蒼茫。
忽然,一羣穿得五顏六色的孩子歡叫着蹦下層層梯田,彷彿樂譜上躍動的輕快音符。
30年前的12月30日,國家“三西”建設領導小組第一次會議召開,在六盤山所處的寧夏西海固與甘肅定西、河西地區,啓動了人類歷史上第一個“開發式扶貧”計劃。那場曠日持久、如史詩般壯麗的反貧困鬥爭,今年已載入新華社的長篇通訊《“三西”扶貧記》。
隆冬時節,我們再次走訪三西大地。豐收的果實堆在場院裏,喜悦寫在鄉親們臉上,高亢婉轉的“花兒”又在耳畔響起。我們見證着新的變化,聆聽着新的憧憬。曾經“苦瘠甲於天下”的黃土高原,正日益煥發出新的生機。
年輕的土地
“喝一口泉水潤一下嗓,
放聲唱,青山綠水的地方。
揉一下眼睛仔細望,
好風光,人世間賽過天上。”
——三西“花兒”
一不小心,我們的越野車誤入一片爛泥。抬車自然是件辛苦事,可盛霞笑言:“這也證明我們的地下水位回升了嘛!”
極目遠眺,眼前荒漠無邊,沙丘連綿。若不是一腳踩碎了無數顆細小的貝殼,我們無法相信,半個多世紀前這裏還是個水面百里的大湖。
這便是青土湖畔,甘肅民勤縣農家女盛霞世代居住的故鄉。
手指地下,她苦笑:“後來井裏都打不出水了,別説澆地,喝水都困難。”地下水位急降,十年前,這個商品糧基地的富裕户無奈地陷入困頓。
從湖光波影、水鳥爭鳴到乾涸見底、風沙怒號,青土湖成為一個生態惡化的慘烈樣本,民勤則成為中國三大沙塵策源地之一。
歷史的再次扭轉始於2007年。生態移民、關井壓田、人工補水……通過一系列措施,退耕的田地植被恢復起來了,移動的沙丘固定了,乾涸了半個世紀的湖區竟再現了方圓數公里的粼粼碧波。
已經移民6年的盛霞,每年回來給先人上墳,為故鄉的新氣象而一次次驚歎:芨芨草、紅柳、梭梭已經長得比人還高,大片大片地遮沒了原先的農田。一望無際的草海隨風起伏,騎車獨行的盛霞彷彿萬頃波濤中一葉小舟。
“總有一天,青土湖會變回我父親小時候那麼美。”一瞬間,嚴冬的枯黃化作了她眼中春天的新綠。
30年“開發式扶貧”,扶旺了千萬三西人的生活,更扶出了一片青山綠水。
在寧夏紅寺堡區,從荒山中集體遷出的梨花村村民,每年堅持回老家種樹。一座又一座禿山上覆蓋了耐旱的檸條,春日裏開出一串串黃色小花,清香漫山。野蜂蜜成了農民的“零食”。多年不見的黃羊、野兔又閃現在草叢中。
在定西安定區白碌鄉,我們又見到了孤身一人種樹30年的王永瑞。圍着温暖的火爐,老漢呷上一口罐罐茶,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
秋天,區政府送來兩台水泵,把水管拉到了他的山上,加上今年雨水多,他的10眼水窖都滿滿地蓄着水。
“今年樹長得好哩!”他説。
新育的一萬株柏樹苗已經長到尺把高,成活率高達九成。新栽的山毛桃也抽出了嫩紅的枝條。
離去的喜鵲還沒有飛回,山上的麻雀和野雞卻多了起來。鳥鳴是王永瑞的鬧鐘,每天他黎明即起,“吱呀”一聲推開土屋的木門,扁擔下晃盪着兩隻小桶,去挑水澆樹。
條件改善了,71歲的老人仍不敢懈怠。
“説不定哪天我就走不動了,得趕緊把這條山溝種綠。”期盼在淚光裏閃動。
以世紀之交為界,三西30年山水之變,也許可以分成兩個階段——
前一段,靠的是三西人從苦難磨礪出來的堅韌與執着;
後一段,則是依託當代中國的雄厚國力和先進技術。
“引來洮河水,再造米糧川”,是定西乾旱區人民的百年夢想。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曾因16萬人上工地而震動全國的第一次引洮工程,僅兩年就宣告失敗。新世紀初,引洮工程再次啓動,景象已迥然不同。
楊鵬,一位年輕操作手,他的作業方式是老一輩引洮人無法想象的:坐在駕駛室裏,操縱一列火車般的隧道掘進機,兩層樓高的巨大刀盤隆隆轉動,碎石土塊飛速傳送出去,一塊塊蜂巢狀水泥板鋪在洞壁上——十幾公里長的隧道一次成型。
不見人潮湧動,但聞機器轟鳴,各種先進裝備高速推進着工程。短短數年,總長460多公里的引洮一期工程只剩了最後700多米。
“每次我回家,鄉親們都會問引洮進展。我是又心急又自豪。”楊鵬,這個三西普通農家的兒子自幼嚐盡了缺水之苦。多年來他參與過世界各地的引水工程,這一次,卻是為家鄉父老而戰。
年輕的勞動者,年輕的方式,年輕的規劃——這一切,讓這片馬家窯遠古先民們棲居的古老土地湧動起年輕的活力。
儘管還有黃沙漫漫,儘管還有乾旱貧瘠,但擁有年輕,就擁有希望。
年輕的事業
“一條川擔着兩道峽,
峽裏峽外都是咱的家。
赤腳子踏着風雨跑光陰,
光肩膀擔着日月闖天下。”
——三西小曲
一輛藍色卡車停在門口,滿當當裝着傢俱、電器,一牀花團錦簇的棉被卷在車尾。
重訪定西魯家溝鎮太平村,我們正趕上“養雞女狀元”陳雲花喬遷之喜。
新家是座兩層小洋樓,帶個寬闊的大院子。當然,雞舍是少不了的。才半年多不見,她的養殖規模竟然擴大了一倍。
新養的一批小雞已經3個月大。“剛來的時候黃嫩嫩的,一羣羣‘唧唧’追着我跑哩!”她比劃着,手心窩出一個窩兒,好像捧着自己的小孫子。
今年賺了多少錢呢?這是她的商業機密。但不經意間得知:單是雞糞,就賣了5萬多元。
三西人的致富路越走越寬,擴充的不僅是產量和腰包,更是思路和眼界。
甘肅武威農民陳德奎從父親那裏傳承了種玉米的手藝,但他種的不再是“當糧食的玉米”,而是“當種子的玉米”。
2000年初春,他第一次跟制種公司簽訂單時,老父親想不通:“冒險哪,種不成咋整!”
陳德奎年輕氣盛:“要相信科學嘛,人類進步着哩!”
父子倆一樣犟。最後父親説:“你種你的新玉米,我種我的老玉米。”
夏天,緊挨着的兩塊地成了兩個模樣:父親的玉米密蓬蓬高過了人頭,稈粗葉壯;兒子的玉米才齊腰,又細又矮。
往地頭上一蹲,老父親吧嗒吧嗒吸着煙袋,替兒子犯了愁:“這叫個啥玉米嘛?這咋能有收成嘛?”
秋天,父親的大玉米賣到市場,兒子的小玉米賣給公司。誰料想,小玉米的價格竟比大玉米高了一倍!
第二年,父親學兒子全盤改種“制種玉米”。
這場“父子PK”,陳德奎完勝。10多年後的今天,甘肅河西走廊的玉米制種產業,已佔據全國60%的市場份額,甚至進軍國際。
還是耕種祖先的土地,還是要付出辛勤的汗水,但勞作的內涵已發生質變。
結構調整、轉型升級、公司化運作……三西人的致富之路,正經歷着現代取向的窯變火燒。
觀念一變,天地皆寬。
在寧夏涇源,農民推平田壠,改種樹苗。曾因不宜種糧而世代受窮的高寒陰濕山區,搖身一變,成了城市景觀苗木供不應求的“高原綠島”。
在定西,產業鏈更長、附加值更高的中藥材產業,已經大踏步超過了土豆產業,成為當地經濟的第一支柱。
而從“土蛋蛋”變成“金蛋蛋”的土豆再度升級。用土豆變性澱粉製造的保水劑、染色劑、環保塗料,成了走向世界的高端產品……
“人世間條條路坎坷,謀富貴永遠不退縮。”
——三西人改變命運的渴望,寫在農家門口的對聯裏。
而今天,這渴望已超越了“富足”。年青的一代三西人更渴望“事業”,他們要用自己的頭腦與雙手,闖出一片新天地。
王建國,固原久坪村第一個大學生。當鄉親為他能在大城市立住腳跟而欣喜時,他卻回到了貧窮的家鄉。
“留在大城市,無法為家鄉的改變做任何事情。家鄉脱貧需要現代人才,這就是我的事業。”這個80後年輕人向來目標明確,邏輯清晰。
從一台二手電腦做起,他開辦了計算機技術培訓班。幾年間,他的事業與西海固的發展一道起飛。
固原街頭,黑布棉襖變成了各色洋裝,低矮小店變成了高樓大廈,櫃枱上的算盤變成了電腦——從日新月異的家鄉,精明的王建國抓住了商機,把一個小店面升級為年培訓量達3000人次的電腦培訓學校。
他播下的創業種子遍地開花,他的學生也開辦了自己的公司。年輕的學生給同樣年輕的校長打電話報喜,電話那頭的彩鈴是一首《飛得更高》。
王建國的新目標是,10年內辦成西海固第一所民辦大學。
年輕的夢想
“牡丹的骨朵努嘴哩,
努嘴是有希望哩。
尕妹的眼睛裏有水哩,
笑眼裏是有指望哩。”
——三西“花兒”
一閒下來,柳雲霞常愛朝村頭望一眼,儘管那千重萬疊的梯田山總是沉默無言。
這個甘肅莊浪縣農家女自編、自導電視連續劇的故事,早已遠近聞名。她一直夢想着完成自己心愛的作品,上線播放。不久前,省電視台認可了她的劇本,可投資卻還沒有着落。
她的夢想,仍在山腰那條崎嶇小道上頑強跋涉。
當年,在貧窮的重壓下,三西人的夢想依然頑強生長。
而今,年輕的三西人做着更年輕的夢。
2005年有段時間,孫文博一推開家門就看見父母惱怒的面孔:“考上公務員又不去,你到底想幹啥?”
多年後,談起當初的選擇,孫文博仍舊堅定:“我不想再像父輩那樣,只知重複前人走過的路。我要做我喜歡的工作。”
建網站、做軟件、開駕校,他創辦了三家公司,幹得風生水起。
然而,“賺錢”並非他追求的全部。
他發起的定西志願者協會比他的企業更有名。今年5月,岷縣暴發特大雹洪泥石流災害,他帶着一羣志願者趕到災區,在泥濘中扶老攜幼,滿目瘡夷的廢墟上躍動起青春的亮色。
“我的夢想不高也不低,就是想力所能及地多幫幾個人。”這個皮膚黝黑、身材壯實、手腳麻利的定西農家子弟,正在追尋着他質樸而現代的夢。
30年來,三西人超越貧窮,也超越了自我。
而打開了現代視野的三西人,夢想越發五彩繽紛。
成為畫家之前,李根生幹過這些:種地、送飲料、送水、拾破爛、販藥材、賣大餅、賣老鼠藥、當保安。最艱難時,他在城市天橋底下露宿,一個人在茫茫戈壁灘上面對夕陽吹口琴痛哭……
可是,李根生自幼酷愛繪畫。15歲輟學外出打工,他只帶了半截鉛筆、一個本子,見啥畫啥。再累,一畫就什麼都忘了。
拜師學藝後,李根生回到家鄉寧夏隆德辦起了畫廊。如今,他每天都在畫,把家鄉萬物化作筆下繽紛——這是他最美的夢。
甘肅靖遠農村青年包正忠,因在蘭州“300塊錢擺地攤,一年淨賺15萬”的創業傳奇成為網絡名人,人稱“練攤帝”。現在,他決定去深圳開網店,打響自創的服裝品牌。
他很自信:“商標都註冊好啦!”
新商標叫“芸寶”,是英文“彩虹”的音譯。他的夢,就像絢爛彩虹飛架長空。
夢想飛得再高,割不斷血脈之源。
年輕的夢想在新時代延伸,三西人那種檸條般的韌勁和樸素卻沒有變。
小姑娘張苗苗的夢想是當一名護士,能救死扶傷,能照顧爸爸。
從8歲起,這個隆德農家女孩獨自照顧癱瘓的爸爸,至今已有6年。
本是一個傷心的故事,可站我們面前的苗苗,卻是那麼陽光、快樂、調皮。
踩着板凳揉麪、蒸饃,她嘻嘻地笑着:“饃饃就像我的朋友。”從小到大,她的“玩伴”只有一個小布老虎,破了洞還夜夜抱在懷裏。手指院子周圍的杏樹,她描述着春天的杏花是多麼香甜……
爸爸天天在小屋裏躺着,苗苗把牀頭的窗紙掏開一個小洞,讓爸爸也能“擁有”外面的世界。
眼睛湊到這個小洞前,我們看到一縷陽光。
這是穿透苦難的陽光,是青春的陽光,灑滿農家小院,灑滿寧靜村莊,把持久的熱力灑遍了古老而年輕的三西大地。
正因不斷注入青春的夢想,傳遞30年的三西“五苦精神”歷久彌新。“領導苦抓,社會苦幫,羣眾苦幹,以苦為樂,變苦為甜”,新一代三西人奔向更遠的前程。
衷心地祝福你,三西!
願你遠離貧窮痛苦的輪迴,願你幸福與夢想常在,願你永葆一顆年輕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