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囧》很中國,觀眾更中國-餘亮
這個元旦假期,您去電影院把《泰囧》給補上了嗎?
回想年前,李安、馮小剛和陸川“搶跑”賀歲片檔期,風頭出絕,談資佔盡。我們公司午飯的點,男同事談1942國共歷史和五毛、美分影迷之爭,女同事大讚少年派擊中心靈就是好看就是好看,陸川的電影沒人看,但是嘲諷陸川的文章大家都看了,而且看得很爽,比如毛尖的《一百個陸川》。
毛尖老師一篇千字文就能把三個導演都塞進去,我實在是羨慕嫉妒恨,平安夜心中不平,衝到影院想要化身少年派,卻發現三個冤家導演都已經下線,好像同歸於盡了一樣。正在囧怒間,看見廣告屏上有《泰囧》。呀,這不是剛破國產票房記錄的片子嗎!咬咬牙,我買下了最後一個座,靠門。
屏幕一拉開,徐崢就把腦袋湊到觀眾跟前,那種萌傻又專注、充滿渴望又小心翼翼的賤樣讓人覺得還蠻親熱。然後我就感覺旁邊也有個熱烘烘的大腦袋快要貼上來,扭頭一看,搞不清是個大姐還是大妹子,樂呵呵笑眯眯歪着脖子看屏幕。
我得説,比影片更熱火更親近的是觀眾。這不,開影10分鐘了,進來一堆人,比學生粗野點,比泥瓦匠文雅些,搞不清是什麼人。他們的位置被別人佔了,就窩在門口也就是我的面前聊天,聲音不小。不過被擋住視線的觀眾也不生氣。佔了他們座的幾個女生不願意讓,因為座位早亂了。我旁邊的大妹子聲音不高不低嘟囔了一句:“不是自己位置就站起來唄。”遲到的一大幫人説了聲“就是”,也沒仗勢欺人,一直閒聊着等服務員處理。我後面一個小孩在晃我座位,他媽媽在批評他。此時此刻真是:屏幕上下一片滔滔,片裏片外融為一體。換作主流媒體,怕是又要批判中國人沒素質了吧?
和現場觀眾一樣,影片中既有白領精英又有草根屌絲。技術男徐崢、黃渤全球亂跑,可是完全不把國際範當回事,我行我素無所顧忌,在電梯裏議論旁邊的美女是不是人妖,甚至在黑幫面前都不知死活大吵大嚷。最沒規矩的當然是民工王寶強,壞了別人的好事還不知道,熱心楞直到讓徐崢發狂,活脱脱是中國人的形象誇張,放肆卻不極端,喜怒卻不瘋魔,而且有自己的良心規則。精英沒那麼傲嬌,屌絲沒那麼卑微,剛剛捨我其誰,轉眼難兄難弟,還搞出個“泰國傳奇”組合。徐崢一喊“泰國傳奇”,我旁邊的大妹子笑了,她的手機鈴聲就是鳳凰傳奇啊!
我覺得“泰國傳奇”的心路就可以用鳳凰傳奇的歌來描述——做飛餅的王寶強應該用河南話唱:“我在仰望,泰國之上,有多少人妖在自由地飛翔,昨天以往風乾了憂傷,我要和范冰冰相逢在蒼茫的路上……”手持一整頁觀光計劃,看人妖,泡温泉,挑戰泰拳師,和范冰冰完婚……最大的心願是要為每一步拍照留念,回家安慰老年痴呆症的老母親。徐崢呢,為了與黃渤爭搶一項無厘頭超級發明專利“油霸”的授權,死纏爛打,六親不認,卻被半路殺出的王寶強攪得不亦樂乎,最終被王寶強的質樸喚醒良知,撕碎授權書,放棄江山,重歸人情。所以徐崢應該唱:“慢慢長夜一路奔放歲月曾流過,在那一片蒼茫中和老婆孩子生活,看見遠方天國那璀璨的焰火,在我的心上自由的飛翔……”
俗嗎?當然俗,要是擱從前,我肯定要批評這種真愛拯救銅臭、純情民工拯救中產階級的這種幻想太矯情, 三分鐘一笑點、十分鐘一高潮、半小時一抒情的流程又是多麼工業化!不過坐在影院裏,坐在大妹子旁邊,坐在好不容易坐下來還在和熟人打招呼的遲到者們中間,我沒那個脾氣了。庸俗又怎樣?誰不知道庸俗?抓飛餅的能成主角,就算太離奇又怎樣?我身旁沒準就有抓飛餅的,跟着影片做做不像陸川那麼裝逼的夢想,在歡聲笑語中為主角迴歸親情友愛而感動有什麼不好?
大妹子樂得不行,時不時還對素不相識的左右説道兩句。看見徐崢把一瓶油霸交給王寶強讓他往油箱裏加兩滴就好,我和她一起驚呼:他肯定全加進去啦!
他果然全加進去了。王寶強灌油真是個很好的比喻——草根們的熱情就像油霸,親熱起來全給你,受傷了就全不理你。中產階級呢,要學會消化和接納,別動不動就像微博公知們一樣傲嬌得不行,一點事情就素質啊素質啊的矯情,非生出一百萬個陸川不可的樣子。
平安夜的整個影院就是對當下主流媒體文化的一個嘲諷。媒體談論最多的其實離觀眾最遠,聊得最少的反而最貼近觀眾,雖然徐崢、黃渤的作品也只是部分貼近了而已。關於《泰囧》,影評界幾乎不知道該説些什麼,只能跟着票房去分析花兒為什麼這樣紅。在我看,這看大量借鑑好萊塢製作技巧的影片之下有一股很中國的平民藝術自覺。
大妹子一個人看片,很享受很開心,連旁邊的知識分子也在評頭評足,沒人掃興。散場後,沒注意大妹子何時消失在夜色中,卻看見那些吵吵嚷嚷的遲到者竟然擠進一輛私家車走了。
我住的這個地方十年前是城鄉結合部,後來有了大學,有了地鐵,就變成了市區,什麼人都有。地鐵口開三輪躲警察的是安徽人,理髮店夥計多江蘇人,複印店裏則是湖南人。我們家房東就在幾里外開化工廠,素雅的學人書店裏則會出現小偷的身影。用六六的話勉強可以表達:“好髒好亂好快活,好山好水好無聊”,不過形勢比人強,六六的話也已經不夠貼切,至少我已經不能清晰地辨別誰是大學生誰是民工。
人羣散去,我走進午夜大排檔的煙火中。各種老鄉各種小吃,淮北口音漢子賣“台灣車輪餅”一塊五一個,厚實美味。我在想,要是《泰囧》的票價再低一點,整個一塊五的全民場,讓車輪餅師傅也能進去看看該多好。哦,不用了,雖然沒有聖誕老人送票,但是旁邊有賣盜版的師傅呢。
(本文刪節版已發表於《21世紀經濟報道》人文版)

中國式草根與精英
附記:
寫完本文後看到南方某刊上有圖賓根木匠撰文《<泰囧>的“中國中心主義”》,開篇以一個杜撰的“泰國憤青”視角來看該片,表示很憤怒,因為影片把泰國當成了哈哈鏡,“中國遊客成為外來的強勢闖入者(儘管他們也曾被捉弄),泰國人在片中完全遊離於故事之外,他們要麼是木訥的路人,要麼是凶煞的悍匪,要麼就是淳樸的鄉民——這幾乎完全符合我們所批判的後殖民表述,只是,這裏不再是西方中心主義,而是某種‘中國中心主義’的。”這種提醒當然不無啓發,尤其是對我這種熟悉後殖民批判理論的人來説,這種反思也很有趣。
如果真要從後殖民學術角度分析,這個影片確實是個好素材,比如“油霸”不是正折射出這個正在迅速崛起的國家複雜的國民心態嗎?既渴望石油能源,渴望國家強大,又感慨人心不古,渴望親情友愛渴望返璞歸真。正是崛起時代的焦躁與彷徨。看完喜劇反思一下自己也不是不可以。
不過呢,圖賓根木匠的行文語氣似乎自相矛盾,比如他還告訴我們:“我們用‘後殖民’利劍批判的許多好萊塢電影,人家本來説的就是英語,根本沒把你太當盤菜——説難聽點,是咱們死乞白賴非要看的。”令人搞不清楚他到底是要嘲諷東西方所有批判各種中心主義的憤青呢,還是僅僅要批判中國中心主義以及那些批判西方中心主義的中國“憤青”。
“批判別人批習慣了,有時候拿同一把尺子量下自己,會很有趣。”我覺得最有趣的是,平時最不習慣批判西方的人,這種時候最有興趣拿尺子來量同胞,雖然拿的尺子並不準,對理論似懂非懂,比如對王寶強的理解竟然是:“那位‘鄉巴佬’自然是被取笑的對象”,試問哪位正常觀眾是帶着取笑的心態看王寶強的?所以拿這把尺子的可能僅僅只量出了自己而已。所有這些糾結就讓作者自己去解決吧,坐在影院裏的我們是沒這個負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