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電影界的“恐怖分子”-邊芹
【此文刊於2009年,那一年一個法國電影批評人成為上海電影節座上賓,受到國內傳媒的追捧。此人能量如此之大,似乎並未引起國人的警覺。此文發表後,亦如細石入水,絲毫阻止不了這股力量在中國電影界的串升。正是這夥人讓進入法國市場的中國電影黑暗一片,用“電影藝術”培養中國的“政治鬥士”,以“專家”之名用不誠實的手為兩邊塗抹出不真實的電影圖景。】
(設計出“官方電影”這個絕對貶義詞,是為“攻打”和“搶劫”各國電影提供藉口和武器,由此對各國電影業實行切割,支持一派與另一派鬥。我們看到,除好萊塢之外凡電影有幾分興旺的國度,都發生了一場傳媒(影評)與電影工業的決鬥,傳媒以藝術的名義失去理智地狂倒本國電影工業。看起來各國各有“劇本”,實則故事情節類似,各國的影評人都在模仿同樣的“厭惡”,從西歐如水圈般向外蕩去,思路極其相似,好象他們都是好萊塢暗僱的打手。傳媒早已在不知不覺中組成了一個全球迴音壁,只不過絕大多數人並不知道聲音並非四面八方傳出,而是有隱而不露的近乎固定的聲源。)
法國電影界圈內鬥爭從來不公開,業內可以鬥得你死我活,但水下翻天覆地,水面風平浪靜,不似中國電影人可以從內吵到外,不擅遮掩。這一方面是這個國家各行都有嚴厲的行規,我稱之行業“恐怖主義”,好聽的叫法,則為“團結”或“合作主義”。實際就是不可與外人聯手對付行內人,若越這條界,則形同自絕於業內,再無後路。另一方面是在這個國度,反叛者被容忍,但要看你反叛什麼,反叛社會道德和風俗可以走得很遠,因為這個國家現今的真正統治者,就是靠解開高盧文明的道德繩結得了權;而若反叛體制的根本,則並不存在寬容。如反叛體制者再敢與外人“勾結”,則名稱就變了,叫“背叛者”,背叛者性質完全改變,下場非中國人能想像。
但本文要談的影壇“恐怖分子”,是封殺法國電影自由創作幾十年的另一種“恐怖”。這種恐怖也掩蔽得巧妙,時間短不易發現,對於一個看不到全局、更不瞭解內幕的異鄉人,看法國影壇只能是順着媒體引導的路子走,看見它讓你看見的,忽略它不讓你看見的。而上述的“恐怖”恰恰是媒體一手操作的,它當然既做又藏,就像在一座房子裏“殺人”,動手殺的和封閉門窗的是一羣人,那麼“死”的人就只能是冤鬼了。
但法國影壇九十年代末發生過一場“拚殺”,由於異常激烈,紙未能包住火。沒有這場“大戰”,進入二十一世紀法國通俗電影的起死回生,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出著名大眾電影導演帕特里斯·勒孔特1999年10月的一封致行會“電影家協會”的信。這封信對法國傳媒的批評措辭之激烈,將一個人的反抗,聯成了電影人的反抗,一時間戰火熊熊。中國人並不太熟悉勒孔特,因他不搞政治,也就成不了“國際”電影節的寵兒;從未緊跟統治者意識形態在背後捅中國人一刀,媒體也就不積極地把他向中國推銷。對中國人好,媒體多少要給點顏色看。其實他1977年就以一部大眾喜劇片《古銅色皮膚的人》而成為法國幾乎家喻户曉的導演,不光大小眾電影都能拍,還擅長繪畫、寫小説。這樣一個人99年的那封信引起影壇震動,究竟寫了什麼?信不長,主要內容如下:“一段時間以來,電影批評對法國電影的態度令我目瞪口呆……一些影評簡直就像預先策劃的謀殺,讓我脊背發涼,好象它們的作者約好了一起來消滅法國商業、通俗、大眾電影。”
此信在什麼背景下出台?九十年代末法國電影走到谷底,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市場為好萊塢電影占領,沒有政府補貼,電影業幾近死亡。經過“新浪潮”“新新浪潮”三十多年的“清洗”,電影界被一羣批評人牢牢鉗制住思想,他們用道德緊箍咒讓一種精神恐怖瀰漫影壇,其中扣政治大帽是剎手鐧,“恐怖分子”由此而來。急欲從死衚衕裏掙出的一批導演,遭遇了電影批評界帶有明顯使命的人之致命狙擊。他們縱容好萊塢商業電影,卻對法國大眾電影實行毀滅性打擊,當然是以要藝術不要商品之名。
勒孔特説他們組成“掘墓者俱樂部”,還有人則指出《電影手冊》、《世界報》、《解放報》構成沉沒法國電影的“百慕大三角”。而這個志在埋葬法國電影的“百慕大三角”製造者中一個關鍵人物,就是先掌控《世界報》電影版,後又到《電影手冊》任主編的讓·米歇爾·付東——2009年上海電影節的座上賓。我事後看到國內報刊對他的報道,驚得汗毛倒豎!
那麼“掘墓者俱樂部”究竟用什麼秘方“謀殺”法國電影?並且為他人掘墓還能滿口正義?經典手法就是分裂術,以支持藝術電影、小眾電影為名,行阻止法國電影蓬勃發展之實,這樣對手有口難辯,實質是以分裂影壇、將法國電影維持在半死不活狀態,便於一小撮人操控。一如對待中國人那樣,將所有非西方電影節認可、紮根本土的中國電影人,歸到一個統一的名詞下,這個名詞法文叫“cinéma officiel”,中文叫“官方電影”,如果説中文這個詞還比較中性的話,法文卻是個絕對貶義詞,幾乎可以簡譯為“壞蛋電影”。我一直在強調他們選擇名詞從來不是無辜的,用一個道德界線偷偷地抽掉現實,是常用手法。對付法國電影他們用的也是同樣的分裂術,實際就是將各國既存電影業、尤其是那些敢於以政府財力抗拒他們控制的電影業用“cinéma officiel”這一道德貶義詞,裝進一個可隨意攻打的布袋,只要裝進這個布袋,名詞便可取代現實,藝術評判也不復存在,總之就是“壞電影”,不可看,不可談,不存在。被裝進這個布袋的國度不在少數,只要在攻打範圍內的都可放入,八十年代以前的西班牙電影不管藝術水平多高,只能裝進布袋,戛納電影節居然可以讓全世界相信西班牙電影只有阿爾莫多瓦!
由此,在付東筆下(2006年在法出版的《中國電影》),馮小剛不存在,在他向法國人介紹的中國電影史中就沒有馮小剛!沒有這麼個引領中國電影十年票房的人!做得這麼絕他自有道理,在法國有一不成文的規矩:談論你的敵人,就是給予他合法性。所以影壇叫這羣電影記者“恐怖分子”並不是一時激動,因為你若不按他們的心思拍電影,便被視為敵人。而且不喜歡某些電影人倒也罷了,怎麼能在做“史”時,大筆一揮就把人家抹掉了?歷史到底還有沒有真相?西方歷史始終沒有信史,就在於其操縱者沒有承受歷史真實的胸襟,對正在發生的歷史都敢作弊,對逝去的歷史就更是隨心所欲、無中生有了。在他們“圈地”內的,哪怕只拍過一部電影,還是紀錄片,也不需要電影藝術水準,都成了大導演,當然先是“受害者”,必須經過這個光耀無比的名詞,中國人被接納的唯一身份;不在“圈地”內的,則可以拍過幾十部電影都不存在。多麼偉大的寬容!也在他的筆下,拍《活着》的張藝謀是英雄,拍《一個不能少》的張藝謀,則是拍了一部“mélo racoleur”(直譯:半騙半拉賺人眼淚的戲),法文racoler這個詞,有三個意思:半騙半拉徵募士兵;招收黨徒;娼妓勾引和拉客。這樣看電影才叫“創作自由”嗎?再不想選擇立場的人,只要你不像他們那樣對藝術家分等劃界,也被逼到了一個立場上,哪有退路!還是在他的筆下,張藝謀、陳凱歌隨着拍片內容的改變,由他頒佈的身份一落千丈,從作者變為導演,最後落為“fabricant”(製造商)。他御筆一揮,張、陳就被從藝術家隊伍裏掃除了。難怪2009年5月《法蘭西晚報》作了一個戛納回顧專刊,陳凱歌被從1993年的“金棕櫚”大獎的照片上抹去了。同樣在他筆下,英國統治下的香港人有拍娛樂片的權利,大陸人好像不拍礦難、賣血或拐賣婦女,做電影人的資格都遭到質疑。最可怕的是付東以“中國電影專家”的名義寫了這本“學術”著作,試想五十年後法國電影學院的學生或電影批評人以他這本書為藍本,把割掉一半翅膀的中國電影視為整體,歷史不就這麼被篡改了嗎?
實際上人類史無前例的“官方電影”並非來自各國政府,而是世界強權搭建的龐大電影宣傳機器,它有着私營經濟的一切“自由”外表和所謂的“官方電影”不具備的秘密控制。設計出“官方電影”這個絕對貶義詞,是為“攻打”和“搶劫”各國電影提供藉口和武器,由此對各國電影業實行切割,支持一派與另一派鬥。戴高樂時代他們就是這樣一刀切,一邊是既存電影業的壞電影,一邊是反抗者的正義電影,在中國則可叫作“受害者”電影;一邊是商業的、卑鄙的,一邊是藝術的、高尚的;一邊是代表舊傳統、舊體制,一邊是代表新潮、進步。這種切割法特別易於接受,只要劃出新與舊的對抗,人便被挑逗得蠢蠢欲動,尤其在一個國家歷史變革的時期。
為了完成這一使命,一道表面看不見的“電影批評封鎖線”建立起來,除上述領軍的“百慕大三角”外,還有《電視廣角》、《新觀察家》、《Inrockuptibles》等,這些電影記者多出自同一族羣,帶有明顯的剪除異己、抬舉親信的意圖,並不在乎法國電影的死活,所行之事沒有客觀、公正,甚至沒有真實。做得最絕的是電影還在剪輯、他們一眼都沒看過,居然就寫文把人家否定了。看上去一堆報紙、雜誌,但仔細讀他們寫的東西,會有驚人發現:觀點、立場、捧誰貶誰悄悄地埋葬誰,做起來像一個人!在這樣的協調行動中,真正的電影批評已不復存在,有的只是外殼,殼內是一架絞殺機,幾乎就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我多年細察付東在戛納電影節如何為參賽片打分,先是發現他打分沒有邏輯,可以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這樣判斷一部電影的好壞,任何客觀標準都被剔除,100個人看過,99人説不好,他可以硬説是“傑作”,此為“嘴硬術”。還有“消除術”,為了讓所有人接受他們定的“傑作”,將“傑作”周圍一些好電影“消除”。最常見的手法就是“後排除法”,一時捧得不夠高的“傑作”、除得不太淨的好電影,事後繼續“捧”和“除”,什麼“X年最佳電影”,“百年百部最偉大作品”,“XX國最傑出影人”,名稱一個比一個“權威”,裏面也夾帶一些好作品,但更多是他們有意放入的和有意排除的。這種作史都不誠實而要一手操縱,造成了很多電影人生前被埋沒、死後難翻身。我過去也以為人家既然這麼挑出來,自然有起碼的公正和藝術良心,因為一般人不可能將全年的電影、甚至幾十年的電影全部過目,只能相信“專家”的誠實和良心以及對歷史的寬容。後來親身經歷他們用“後排除法”篡改正在發生的電影史,一點點發現他們在甑選名單時,誠實和良心居然根本不在甑選者資格之內,意識形態使命感才是最重要的,整架機器便在我面前轟然倒塌。
法國另一位影評人米歇爾·西芒也注意到,他説付東一邊把電影人分成拍小眾電影的“真正藝術家”和拍大眾電影的“廣告畫商人”,一面為一些超大製作叫好,好像投資上億的“大眾片”就不再是“廣告畫”了,説白了他的炮火併不射向真正的“強權”。這就像《解放報》一邊“宰殺”法國大眾電影,一邊為好萊塢商業片《Et》出專刊,為《星球大戰》設專版(報紙東主乃羅切斯爾德家族看來不是偶然的)。亦一如《世界報》一面爆捧第三世界那些完全沒有技術水平支撐的邊緣電影,鼓吹那樣拍電影才是通向“傑作”之路,一邊為法國本土具有一流現代放映設備的多功能影城唱讚歌。後來我找出付東打分其實很有他自己的邏輯,就是意識形態取代藝術標準,有些行為則像好萊塢派到法國的“鼴鼠”。
付東為手裏電影批評的無限權力,找到了一個他人不易反駁的權威地位,他説電影批評已經成為“為電影頒發文化質量證書的法庭”。以他們一慣反“cinéma officiel”(任何強大的足以與之對抗的電影力量)的立場,再設個“法庭”難道就合理嗎?是不是非我所控的“法庭”便不合理,最後審判權只能在我手裏?以電影文化質量的立法者和審判者自居,足見如此電影批評的“恐怖”氣氛。